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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千一百年前,长安城,北郊。
我再也跑不动了,鬼王追了我七十个夜,我只不甘心,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害死我的人度得高乐日子,而我却连做鬼也要这样潦倒。
上一世,我还是人的时候,因为穷才十四岁就要嫁给城中的龙员外,龙员外有十三房,取得我去自然是第十四房。我不在乎,为了活下去罢了,为了好好活下去罢了,讲究什么气节,奢侈什么尊严。可我不知道,原来放弃一切只贪图自己的这条命也是罪孽深重的。
出嫁大喜日,洞房花烛夜,年近七十岁的龙员外提不起一口急促的气,死在了我身边。喜事变丧事,我没有机会做家妇,已经要做寡妇,但这也不重要,我还活着的,好端端活着的,有什么攸关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我这样想着,还这样想着的时候,却已经被龙员外的大房推下了一口井。跟着,我贪图的自己的一条命,没了。
我死了,死了以后才知道,仙宫地狱不是人人去得,阎王要追着好几世前的命谱才能定下,你——是何去处。
我,不必下地狱也没有堕落畜生道,不过是被判去再世为人。但我不要!我不要!我受够了上世,这世,下世的苦。再也不要走去什么人间道!!!
所以,我逃了,几乎没‘人’成功过,如果我们这些尚未被判定去向却已经真正死了的人,还可以称作‘人’的话。我成功了,成功地从地府逃了出来,后来木佛祖告诉我,我方知晓,只因为我是含冤而死的,怨气戾气过他人百倍,已然自行化了厉鬼,投不得胎了。
木佛祖住在长安城北郊的一间破寺里,就是我被鬼王追了七十个夜后,再也跑不动,不得不藏匿的地方。这里很好,没有人,也没有僵尸妖精会来,毕竟是间佛寺。鬼王暂时也不会找进来,因为木佛祖在这里。我不知道木佛祖为什么没有打散我的元神,叫我这脏了他清宁高洁修身地的鬼永世不得超生。也许木佛祖慈悲,也许因为我修复了他头顶上的那个破瓦洞,叫他在这几日暴雨侵袭的夜不会湿哒哒,不会腐烂了佛像外身。
“木佛祖,为什么你甘愿待在这里修为?”我问。
“为什么,你也甘愿待在这里呢?”木佛祖反问。
“我……”我不敢说自己是为了逃避鬼王的追缉,但我也不想对着木佛祖撒谎,我只答,“以前渺渺只想活着,留着一条命就好,有屋子住,有三餐饭。现在,渺渺成了鬼,不再需要三餐饭。这里有屋子住,已经足够。”
我说的是实情,如果鬼王不来抓我,我可以在这里待到永远,和木佛祖一起一直待在这里。
我开始替木佛祖擦拭身子,他的身上积满了好厚实的灰尘。我花了好久功夫,才只抹干净了他的一只脚趾头。
“为什么要替我擦拭身子?”木佛祖问。
“因为,你待我好。”我答。
木佛祖不再说话,他是佛祖,木头雕的也是佛祖,本来就不必与我这只鬼多话的。他不言语,默不作声的时候也一样好……他待我这样好,这世上只有他容得下我,予我安身之所,叫我不再是那野鬼孤魂。
白天我依附在木佛祖像身前的一个蒲团上,很静很静地睡着,木佛祖好高大,佛身自地而起,直上到佛寺的顶端。夜里我睡醒起来,总在想,世上的人,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塑给他一个木身子,便弃他不顾了。没有人间香火,没有金身束体,木佛祖永远也只能待在这里,去不了天上。我想着,也不敢开口去问木佛祖因由。
寺外面原来有一块踩脚的木踏,暴雨夜,我把它拾进了寺里。它从来也只是一块普通的木塔,却在这夜突然开了口,对我说了话,“我是修凿那佛身时多下的一块木头,就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同是木头,他每日每夜高端端坐在那里预备着给人供拜,而我却要在门外叫那些粗鄙愚钝的人们踩踏。”
我想我能听到这木踏的话,木佛祖必然也听到的,但木佛祖没有回应,静得与黑夜容在一起。
“你这安身寺前的方形木踏,不过经历四刀便已成型。而木佛祖怕是历过了万千穿凿才能立身寺中受人朝拜的。”我说着,继续擦拭木佛祖的身子。这样木佛祖的两只脚已经被我擦拭得干净光洁,完美地显现出来。
“受人朝拜?!哈!你这鬼莫不是瞎了不成,你来了这么些日子,可有见过人影半个?朝拜?!哈!”木踏肆意奚落着木佛祖,而木佛祖仍旧不说话。
我仰头,百感交集地望着木佛祖,你是尊佛,为什么也要遭受羞辱,原来......我们同是苦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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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寺里,我待了几日了?十几日了?还是已经几十个日子了,寺外,秋叶铺了成片,夜里头狂风不放过,吹一吹,不费什么力气,枝头上所剩无多的叶又少去几分,是秋末的时刻,冬天也要近了。
“你走吧。”木佛祖沉寂了许多日子,今夜一开口就只对我说‘你走吧。’
“为什么?是渺渺做错了什么吗?”凄凉的情绪一下攀爬而出,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是这样安静的守在这里,你不说话,我便也不说话,我一心尊拜着你这佛祖,几乎长开慈悲心,我甚至没有再想去复仇,去折磨那个将我推下死井的大房奶奶。我,一只鬼,我可以做到的良善还不够多吗?
“你走吧。明日一早,寺外初日东升处轮回光明门大开,只要遭受住明光袭魂的浩劫,你便可再次转世,来生为人了。”
说毕,木佛祖不再应我的任何话。任由我戚惨哭求,哀哀伏跪,他都不再理会我了。我知道,他心意已决,容不下我这只萌发了情丝开化了慈悲心的野鬼了。
我不怨他,他是佛祖,我只是一直鬼。他愿意容我栖身此处,许我替他擦拭佛身,我已经感激无尽。
“就让渺渺尽善完全尚未圆满之事吧。”我伏跪青地之上,抬头仰望他的脸,多么慈悲祥和的面目,就只剩下他的面目我还未曾擦拭干净,今夜,我定要完成了心头最后一件事。
我飞身而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小心仔细,一点点分分毫毫地伺候着他的脸孔。天明即到之时,他的面目已经能够清澈光明地显现在我目前。我望着他,这样近的望着他,我的泪水一滴两滴,滴到他的肩头。
“希望你早日金衣塑体,修正大佛。”我在他耳际说完,亲亲吻了一下他的脸庞,跟着,不敢再回眸多看他一眼,飞身而出。
我流下的泪,滴到木佛祖的肩头,化成红血渗进木像身体,进入他的心里,而我已经离开,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