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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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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府。
春寒料峭。
“小姐!”丫鬟碧玉在后头压低了声音,半弯着身子躲在长廊红柱后,眼里满是担忧神色,眉头皱的紧紧的,看着自家小姐在院中假山石上赤脚攀爬。
静虚没有理她,手里提了白面着春杏的绣鞋,放在仍带露珠的草丛中,撩了裙摆就爬了上去,这假山石并不多高,山石旁是一株碧绿垂柳,才有几枝子刚冒了芽尖,嫩黄嫩黄惹人喜爱。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有人朗声吟诵,静虚手里捏了几串发芽的柳枝,另一只手撑在假山石面上,向声音来处望去。
白衣的是公子翩翩。
那公子哥儿好像察觉有人在瞧他似的,突然止了抑扬调子,往这里看过来。
隔了水波微澜的池面,那视线分花拂柳,往静虚而来。
“小姐!”碧玉不满,疾走几步,拦在静虚面前:“你以后可不许这样了,要是老爷看见了,不定责我什么呢!”
“哎!”静虚晃着手里花圈,层叠柳叶迎春烂漫,“我玩我的,不叫爹看见不就行了?”
碧玉无措,揪着手指低下了头。她家小姐啊,自己不管在那里急死急活的,还是改不了这性子。
头上轻轻压了重量,抬头是静虚笑眯眯的眼神:“呐,这个就送你啦!”
鼻尖细细花香,揉着静虚身上茉莉熏香。
碧玉无奈。
“小姐……”
“不许摘啊!不然我就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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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静虚是花府老爷膝下唯一血脉,花静虚出生时花夫人难产,在产房里整整嘶叫了一天一夜。花夫人由此身子大不如以前,生下花静虚不到三载便去了。花府老爷单名一个悦字,年轻时中过进士,风光过一阵,只是时局动荡,花老爷投靠的一边落了败相,连累了花老爷。年老才尽,不过收几个学生教书习字。日子过得倒也舒心。那时花夫人香消玉殒,花老爷还是风采绝绝,自然少不了人说媒,劝他娶个填房的,花老爷倒是情深,没有应答,只说花夫人与他结发之谊,不能负。
花静虚于是这样长大,花老爷也没有迫着她偏学些什么,请了族里有女德远名的长辈来教习花静虚一些礼仪,平日里不过念些女德女诫之类。
要是没有那个人,花静虚也许就是这样了,一辈子顺顺当当平平静静就这样过去。
那个人——
“小生这厢有礼了。”
花静虚回过神,面前是一位有些面善的男子,正微弯腰作揖。花静虚连忙回了万福。
她不知道为何会这男子能够进到后院,她只知道从此花静虚的心尖尖上,印下一个人的名字。
张秦。
他说他叫张秦,是父亲门下学生,远道而来的,为了父亲的学问。
哦。花静虚轻轻点点头。彼时张秦早已告辞。
也没有多久时间,很快花静虚与张秦的事便露出了马脚。
五月里已有了热意,花静虚跪在母亲花夫人的牌位前,却是冷汗涔涔,止不住地冒出来。花静虚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发现便发现罢,自己认定了张郎,爹爹也不能把自己如何。
念及花静虚还未出阁,这件事被花老爷压了下来。
花静虚在花夫人牌位前跪了三整日,又跪在了花老爷跟前。
“爹爹——”花静虚有些懵懵,体力消了不少。
花老爷满脸怒容,终于还是败在亲生女儿面前。
“虚儿,你说,你可曾与那张秦做下有辱我府门之事?”
“虚儿并无。”
花老爷叹一口气:“小女儿思慕之情也是有的,你知爹爹为何如此动怒?”
花静虚摇头。
“那张郎并不是什么可靠之人,爹爹怕你一时失意做下错事,虚儿,你这辈子还长,爹爹不能让你跌在这上面。”
“女儿信他。爹爹并不知张郎对女儿如何,只求爹爹成全。”花静虚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缓缓俯下身子,像是最虔诚的姿态。
花老爷默,良久才让躲在门口的碧玉将她搀扶下去。
花静虚大病一场,直到花老爷松口,应承下张秦,如果他能够在此年秋试里取得功名,便将静虚许给他。
花静虚很开心,缠绵病榻许久,好不容易出房门来,遥遥站立在廊下,假山石上落了柳枝轻晃。她这一场情,过程坎坷,但也得了好结果。
才子佳人的情话到这里也就落下帷幕,到得放榜之日,张秦骑着高头大马,簌簌落叶纷纷,娶她做新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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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边嗑着瓜子点心,一边听着隔壁桌讲这镇上旧年往事,风流典故。
有一只手伸过来,在我腕上摸了一把,又溜到我掌心核桃仁。
“啪!”
干净利落打掉。
“漫漫~”意料之中的哀求。
“咳,林呈,你也太没脸。”我捂着嘴轻咳,周围还是热热闹闹人群,“你看看,你这样,有为人师,为人父的样子吗?”
一侧桃花眼轻眨,斜着身子过来:“漫漫这样说我就不开心。”
“我管你!”拍拍手里碎屑,立起身来准备走人。
这座酒楼在这西镇里也算得上设施齐全的了,也因此人流最多,自然,八卦秘辛,杂事怪谈也是多的。
这不,镇子最东边上那一座古宅里,经久失修,无人踏足的,却不知被谁传了一桩鬼事出来。说是里面养了一只凄厉女鬼,谁要是进去了,三更上就叫你毙命的。
林呈与我,算是师徒,十七年前,我在且末山下被他捡到,从此就跟着他过活了。林呈会些秘术,比如在手心里幻化出光晕色彩之类,缤纷异常。小时我还会被他骗骗,现在我可不吃他这一招了。太平盛世间,我们师徒二人游历四处,搜寻怪力乱谈,权当为生活添点颜色。不过那些事情到头来也只是不寻常的自然现象罢了。我很泄气,林呈倒好,一路来招摇了好些痴男怨女,反叫我这个徒儿不好过。
咳,我这么说,自然是对林呈有点意思的。嗯。
这一次我们顺江南下,经过此处,听说这里有一座闹鬼的宅子,于是停留下来。今日就是来酒楼里探探口气,没想到听了半天倒是一点也没捞着有用的东西。
走出酒楼,正要问路去那宅子。听说那宅子有些年头,主人修葺的时候,把它藏在了林子里头,那时大约只当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没想到几百年下来,却给这宅子又添上一丝阴气。
问的是一个挑着担子的大叔。大叔好精神,只是听见我的问题立即摆手变了脸色:“姑娘,这地方你可去不得。这宅子里闹,闹那个呢!”
我问:“大叔,你可是亲眼见过,真是有鬼?”
大叔像是慌了:“呸!呸!我哪里见过……”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顾忌那个字,顿了顿又道,“也是人传的,以前有过路人借宿的,只是再没出现,那宅子建的深深的,谁敢去呢!后来也有好奇去一探究竟的,也是没了踪影,有胆大靠近宅子的,说是半夜三更的,里头有女人影子,这可不是……是什么呢?”
我听了这话,想了想说:“大叔,这是我师父。你瞧,咱们俩也是有些功夫在手上,只是对这些奇闻异事的有意思,这次来这里也是听到这事心里痒痒,大叔不如为我们指个路如何?”
大叔有点犹豫神色,倒是林呈,从一边凑了上来,手一晃,黄澄澄一小块金子就在上头:“大叔放心,要是有事,我们两个也不会烦扰到您。”
见了好处,大叔连忙摸进怀里,向着远山虚虚指了个方向:“那里头走近了,远远就可以看见了,你瞧见绿林子里红通通雕梁画栋的,就是那宅子了。你们俩个可要小心,老头子我可不想今日白白送人小性命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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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林呈,哪有你这样的?倒是在我面前大手大脚起来了。”一路上我对于林呈就这样溜了一块金子这桩事义愤填膺,深深觉得认错了师父,这一辈子托付错了。
林呈还是笑意盈盈,一袭红衣绿丛中惹眼的要命:“哎呀,漫漫这样师父就不开心。你说,这镇子上的人对这宅子这样讳莫如深,要是漫漫你的性子,这样问下去怕天晚了也问不出来,反倒累坏了身子又堵心。我这样做,也是为漫漫好啊!”说了眨眨眼,皱着眉头一脸“我为你好你却不解意让我白费心”的神情。
我偏过头捂住鼻子:“走开。”
沿着大叔指给我们的路,果然不多久就瞧见远远的绿树掩映里头斑驳旧红色。
这宅子造的倒好,并不很大,却是细节处见精妙,光是院墙高处细密的花纹与镂空雕刻的小兽就知所下工夫不少。大门上头悬着匾额书“观静”二字。年岁这样久了,还能见得当日主人用心之处。
此时天已有些昏暗了,又是林子里头,虽离镇子不多远,夜风一起,又想到这宅子的事,还是有些叫我心慌的,止不住往林呈身边靠了一靠。
林呈低低笑出声:“怎么,胆子又这样小了?”
“哪,哪有?”我离开他一点,又摸摸手臂,“这里怪冷的,我只是靠你近些取暖罢了。”
林呈转头抿嘴憋笑:“好好好,漫漫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咱们就去屋里头生火,也好暖和暖和漫漫的小身子。”
对于林呈总是愿意找时机说我小这件事,我也是一样深恶痛绝的。你说,哪有一个女孩子是愿意心爱之人强调自己还小这种事的,你说。而我第一件深恶痛绝事于林呈,就是他那张招尽桃花的脸了。
闲话不表。进了宅子,借着天光还亮,林呈找到一处空旷些地方,又捡了一些枯枝落叶的,打开手,红红的一团火焰就在他手心上了。
百无聊赖。
看着林呈升起火,又忙忙找出饼烤着吃,果然这家伙的馋嘴本性又来了。
我就蹲坐在林呈对面,看着他在饼上抹上酱料,火烧的旺旺的,有时发出“噼噼啪啪”的音,那是木料放久了染了水气,此时正争先恐后跑出来的声响。
林呈啃了半天的饼,才发现我这个爱徒,还白坐在他对面盯着他,赔笑着从手里饼上揪了一块递过来:“漫漫,你也吃点。”
我盯着林呈,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手里一晃一晃蘸了料的饼,计上心来,却是好心好意对着他说:“师父自便,徒儿不吃的。”
林呈听了我的话也是心宽,居然也就收回了手,等到吃的满足这才想起问我:“徒儿何以果腹?”
“哦,这个嘛,酒楼里徒儿有事,路过厨房摸了一只油汪汪酱烤的鸡腿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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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夜半,宅子里除了偶有鼠类窸窣途经,再也没有旁的动静。
林呈这个不着调的,早就靠在我肩头熟睡过去,也亏他好意思。
我打个哈欠,轻轻理理衣服。林呈虽然睡着,但是睡相却好,我也不担心他打呼磨牙,他只静静斜靠着我的身子,像贪眠的孩童。
看天色快要四更时,我已经掌不住歪头,眼皮子打起架来。
夜色里突然传来细弱的歌声: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
《氓》。
我摇摇林呈肩膀,这厮却是没醒,翻了个身靠在墙上又会周公去了。
我“嘶”了一声,真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歌声却是越来越清晰。
……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火堆已灭,我摸索着起身,壮着胆子迎着歌声而去。
宅子里小路婉转,有两边斜枝逸出不知月季还是什么,带着浓重的露水,扑簌簌落了一地,沾湿我的裙襕。
歌声愈发重了。
我最终在后院假山石上看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