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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丐佛在战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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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四年间,安禄山于范阳起兵,一路长驱直入,攻占东都洛阳。随后不久,安禄山在洛阳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
一时天下大乱,可谓国已不国,民不聊生。
清符回山仅两月有余,听闻战乱,即刻辞别少林,言愿尽绵薄之力,以期普度众生。至洛阳后,清符接济数人,又沿途劝说一众流民逃往长安,后提着僧棍只身前往枫华谷。
午行便是在枫华谷骁果营外的林子里遇见了清符。他刚攀上一处山坡,就见清符立在一处凹地里,边上是几具骁果营士兵的尸体,僧棍前端与僧衣的下摆皆摘了些血渍。他静立了片刻,抬手将自己的斗笠压得低了些,抬脚就要离去。
也亏得清符戴着这顶斗笠,午行才认出他来。清符先前游历四方,与午行同行好些时日,这顶斗笠,也是午行买了赠予他的。当时午行笑道:“你看我拿纹身充了衣裳,也给你买顶斗笠,你便当着这是头发好了。”
“哎这位大师,”午行几步上前一手搭在清符的肩上,“还记得我不?”
见是熟人,清符松了方才握紧的僧棍,施起手礼道:“记得。”
“大爷这么帅,想忘掉也难。”午行咧嘴一笑,又道,“你不是回少林了?这些个……又怎么回事?”
“……现下战乱,贫僧自是不能推脱。”清符偏头,斗笠便将他的神色笼在了阴影里,“也无甚事,不过贫僧破了杀戒罢了。”
从前两人同行,也有些时候需得动手,清符向来是三分进攻七分防,待得对方认错便收手。力道也用得极轻,不过给敌手增些淤青罢了。一场打斗,能拖得午行在旁喝光一整坛的酒。
午行也趁着闲暇时余说过他几次,记得那时清符声音平和,只摇头道:“众生平等,我又岂能取他人性命。人之初,性本善,你只看得他做了坏事,又如何知晓他是否有什么苦衷?既是认了错,又何苦追究。”
清符此次与先前打扮未有什么不同,却是全然不似从前,只让人觉着浑身冷厉。午行听得清符解释,收了手摸摸鼻尖,略有些尴尬笑道:“清符大师,不知道你此行前往何处?”
“长安。”
“那可巧了,我也去长安,不如一道?”
清符思虑片刻,道:“好。”
言罢,清符转身便走。
“哎哎哎清符你慢点儿,等我会儿。”午行这么说着,跨过脚下的树根就去翻那几具尸体,倒是搜出些钱财来,却无其他的了。午行收了东西,将沾了血的双手在裤子上随意蹭了蹭,起身感叹道,“啧,还是那些个什么将军好,身上还会带酒的呢。”
清符一皱眉,道:“人既是死了,你这又是何意?”
听得清符此话,午行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便是生前作恶多端,入了歧途,”清符一顿,又道,“且是死了,便是一了百了,你如此……亵渎他人遗体,怕是不妥。”
午行给说得又是一愣,半天才开口道:“你也说了人都死了,这些钱财物什当然成了无主之物。这荒山野岭的,丢在这儿多可惜……”
清符垂眸道:“不过身外之物罢了,何须执著?”
午行却是笑道:“大师啊,你这境界太高了,我一个叫花子可想不通透的。”言罢要走,似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清符轻叹了声,也不再做声,压低了斗笠跟着午行一道离开。
待得出了林子,午行一伸懒腰,开口道:“清符,要是搁在平日里,你这么说我也就应了。我一个人闯荡,喝点儿小酒吃点儿野味,也无需那么多财物。不过现在嘛……”他看了远处四起的硝烟一眼,复又道,“这百姓缺得可正是那些身外之物。粮食,药物,安身之处,哪一样不是得用钱财去跟那些狗屁官员换?就是想进长安城,也得给守卫一些银两的。”
午行一挑嘴角,却是勾了个豪气万丈的笑容出来:“清符,我是想扫尽天下不平……可这天下苍生,我却也想救上一救的。”
清符默然许久,终是未开口。
时光仿佛一下倒转,回到了从前两人停停走走的时日。只是当初的虫鸣声噪被擂擂战鼓声取代,鹿影熊踪也换成了遍野横尸。
遇上兵痞欺压百姓之事,午行先前还怕清符下不去手,却是清符面色未变,动作干脆利落,僧棍一扫便是几条人命。只是待得午行再去翻那些尸体,清符只是背过身去,却也仍由午行去了。
两人行至唐军大营时,朝廷早已任命哥舒翰为统帅,镇守潼关。战况愈发危及,不少江湖义士也出手相助,抵御狼牙军的侵袭,清符与午行同在其列。
不久,玄宗下令哥舒翰领二十万大军出战,却以失败收场。潼关一破,长安失陷在即。
清符是在战场上被午行带走的。
当时大军溃败,已是毫无胜算。战火燎原,脚下几乎是成片的尸体。清符的脸上皆是斑斑血迹,一双眼冷然异常,竟似个煞神一般。他原先的僧袍早已染满了血,以是换了一身戎装,却是连这身也沾染了大片血渍。僧棍几乎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只呈一片暗红。
敌多友少,腹背受敌,眼见着狼牙军的兵器即将砍上清符的肩头,午行从侧面一棍击退了他,随即搂住清符的腰,便往高处掠去。
午行估摸着这和尚给自己带离了战场,怕是要闹上一闹的。他本想寻处僻静林子,却是中途失了气力,只得在一处山腰落了下来。
天色渐暗,原先被弥漫硝烟烧成灰沉色的天空渐透几分幽蓝,厮杀声也变得隐隐约约,倒是山风呼啸刮过,凄厉如鬼。清符极缓慢地走至崖边,这般居高临下,久久看着那片战场。大战已入了尾声,四起的战火倒像是几点火星。
虽说是处山腰,却也能摔死个人。午行怕清符想不开,在清符身边紧盯着他的动作,心里酝酿着各种说辞,却是清符突然开口道:“潼关破了。”
声音极轻,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午行拿捏不准,只好迟疑地应了一声。
两人就这么站了片刻,清符突地手一松,那根染满血的僧棍便落在了地上,滚了几圈,被卡在了石缝里。午行给吓了一跳,刚想出声,却见清符抬手将手背掩在眼前,紧咬了下唇,竟是无声哭了。
清符平常皆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午行何曾见过这般架势,登时慌了神:“和尚?大师?哎我说你哭什么呀……”午行抓抓头发,着实不知该如何安慰清符,只得眼睛一闭,上前一步将清符拉到自己怀里,一手轻拍着他的背,絮絮叨叨念道,“大爷的肩膀借给你,你也别哭了……不是说什么万事随缘吗?不过一场仗打输了你别怕啊,大爷带你杀出个天下太平来不就成了……”
到后来午行也不知自己念叨了些什么,直说得自己口干舌燥,干脆住了口,就这么一下接一下拍着清符的背。清符也未挣扎,这么静立了片刻,却是清符低声道:“无碍了,且放开贫僧罢。”
大约因着哭过的缘由,清符的声音少见的带了些沙哑。午行急急忙忙后退开去,兀自觉着尴尬。清符依然面容沉静,只是一双眼透着几分红,却是眸中的冷漠褪去了些。他拾起之前落下的僧棍,一言不发往山顶行去。
在山腰处还可听得些战乱之声,待得到了山顶,却是空寂寂只余风声了。午行见夜色也已深了,随意拣了处青草地躺下,单手枕在脑后,灌下一口酒后,眯着眼哼起不知名的调儿来。
清符盘坐在一旁,身姿挺直,眉目冷清,就这般看着沉沉天际。
片刻后,清符开口道:“午行,你且说这乱世……何时才安定?”
“嗯?”午行似是没理解他的意思,半天才复又开口,“该安定的时候就安定了,我哪儿知道这些。”
清符轻叹了一声,沉默半晌,却是抓过午行的酒坛子饮了一大口。他喝得急,不少酒液便混着斑斑血迹一同顺着喉结滑入衣内。现下战乱,粮食匮乏,午行这坛子酒也不过是坛兑了水的劣酒罢了,色味均是极淡。饶是如此,清符放下酒坛还是皱了眉,压抑着轻咳了几声。
午行给他惊得呆愣半晌,倏地爬起来把酒坛子抱在怀里:“你……你视少林清规戒律于何物?”言罢又去看自己的酒坛子,清符那一大口下去,已是只剩个坛底了,午行心疼得脸都皱了,“你一个不会喝酒的,还喝这么多,娘的……”
清符瞥了午行一眼,只默默擦去了酒液,随后平稳道:“所谓清规戒律,亦不过期得少林弟子了却尘缘、静心修佛罢了。贫僧既是心中有佛,又何惧破戒?”清符叹了一声,声音却是低了少许,“况且贫僧已是破了杀戒,不过一口酒罢了。”
“……说不过你,”午行一口喝光了剩下的酒,丢开了酒坛子半死不活躺了回去,“你这和尚也真是,又想世间太平又不想动手,那些个痞子坏蛋哪儿懂得你说的,还是我的法子好,几棍子下去,保准老实。”
若是在从前,清符还能说上几句佛理,然而此刻,他只垂首盯着自己的双手,半天才开口道:“‘佛曰:渡尽一切众生,实无一众生可渡。’我原先以为,当是尽自己所能去普度众生,却是不可以此为功,自觉高人一等。”清符顿了片刻,“午行,芸芸众生,贫僧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又如何去渡尽众生呢。想来……也只是虚妄罢了。”
“你那些佛理我可听不懂,大爷没你想得那么多,天下这么大,我哪儿管得过来?”午行打了个哈欠,“遇上事儿出手便是,能救下眼前这几人,我也就高兴了。要是救不下,也不过一死罢了,死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清符静默片刻,才道:“你且好好歇息罢。”
午行早已有了困意,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这么赤敞着身子就闭了眼。清符静坐在一旁看了半晌繁星,待收了目光看向午行,他已睡熟了。清符解了军装外甲,又脱了外衣替午行盖上,午行迷迷瞪瞪睁了眼,见是清符,又放心睡去了。
“且是你这般洒脱,倒是好了。”清符又细细看了午行一会儿,低声叹了一句,也侧身躺下睡了。
次日两人下山,赶往长安。
清符心中仍是隐隐几丝期许,长安重兵把守,狼牙军刚破潼关,势必损了元气,孰胜孰负毕竟未知。
然而两人行至长安时,几度繁华皆已成空。
城门紧闭,大半城墙被战火燎成灰黑色,又是几处坍圮,一副破败之姿。守卫不见踪迹,倒是狼牙军徘徊在四处。流民四散,哀鸿遍野。长安不比枫华谷,没了野兽,百姓只好刨根食土,便是饿殍满道也无人顾及。
清符远远便瞧见长安城一片死气,心下已是了然,然而待得这般景致真置将于眼前,清符却是不由自主停了脚步,攥紧僧棍。
午行走在清符后头,见他突然停了,心头一跳就去捂清符的眼睛:“你什么都没看到,你别哭啊。”
“……且放开罢,”清符抬手搭在午行手上,“贫僧无碍。”
听得清符声音平稳,午行撇撇嘴,手指在他眼尾处来回摩挲了下,确认没有水痕,这才收了手。
手尚未归位呢,却听清符声音平稳道:“既是已至长安,不若就此别过。”
“你这和尚也忒无情,”午行一愣,回道,“好歹我们一道出生入死,你也不问问我要去哪儿,就赶我走了啊?”随即又狐疑道,“不会是等我走了,再好生哭上一顿吧?”
清符只是提着他那暗赤色的僧棍,沉声道:“贫僧需得在此耽搁几日,你我结伴行至此,已无再同路的理由,缘分已尽。”随即转身看向午行,面色倒是柔和了些,“你来长安,当是有自己的事要做,贫僧不便耽误于你。这一路多得你照顾,贫僧且谢过,往后珍重。”
道了珍重,清符向着午行施了个手礼,便等着他离去。
酒在之前给喝光了,午行嫌着累赘想扔在半道上,却给清符拿去盛满了清水。在未至长安城时,赠予了一群结伴而行的流民。午行这会儿去摸酒坛子摸了个空,便想起这遭事儿来,于是嘿嘿笑道:“清符大师,我俩缘分未尽,你还欠我个酒坛子呢。”
清符稍皱起些眉,解释道:“先前是你欲扔了它,贫僧以为你已无用,这才……”
“这我可不管,反正你欠我一个酒坛子,”午行两手交叠放至脑后,吊儿郎当往前走去,“等你还了我,再说缘分尽了。”
“你来长安,便没有什么要紧事?”清符跟上,眉头倒是皱得更深了,“你且莫要耽搁了,那酒坛子……待得往后遇见了,贫僧另寻一个还你便是。”
“那可不成,要是到时候你耍赖皮不认账怎么办?或者你为了不还,故意躲着我不见怎么办?”午行也跟着皱起眉来,“不成不成,我得跟着你。”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既是言了,自会做到。”
“扯谎的人哪会说自己要骗人的?”午行一踢脚下的石子,笑道,“本来我就是想和你一道儿来看看。不过现下这状况,我还真有些事,倒是不急。你在这儿要做什么?”
跟在午行身后的清符沉默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随后他道:“贫僧……想将路边的百姓安葬了。”
午行一怔愣,看了看两边被树影笼在暗处的尸首,又看向前方惨淡冷凄似是了无尽头的路。
他又回头看清符的脸,面色沉静,周身带着些锐利的戾气,眸里却还是佛性慈悲。好半天,午行才点头道:“哦……大师,你可得忙上一阵了。”
清符寻到了一处僻静的凹地后,便折回去,在瘦骨嶙峋的尸体前虔诚念了几句佛语,又道叨扰了,这才小心抱起来,运至那处凹地。
他也不图省事,一次也只送一具尸体,来回的步伐沉稳有力。午行倚着树,百无聊赖地拿树枝敲打着地面,看清符按次序将尸体轻放下,又替那些个不知名的死者整好衣冠,理平鬓角。却是自己的后背都布了一层薄汗,将外衣粘着住了,先前被洗净的军装又染上了血与泥。
暮色渐起,午行提议帮他,也让清符摇摇头拒绝了。随即他又似是带了些歉意,缓声道:“贫僧这般,想是耽搁你了。你且去办自己的事罢,酒坛子……贫僧定会还将于你的。”
“没事儿,我也不过在路边摆摆石子儿,好叫路过的丐帮弟子去帮忙罢了。”午行摆摆手,抬头看看天色,便道,“那我去留个记号,就那边,你要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见清符点了头,午行便往方才的大道行去,沿途拾了好些石子儿,又寻了棵姿态颇为引人注目的树,在树底下认认真真摆起了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