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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伟大名著的开头 ...

  •   “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很明显,怕死的鼹鼠这些天一直按照医生的嘱咐吃药静养,所以我暂时捞不到挣五法郎的机会,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当时,鼹鼠站在服务台前面大喊大叫,他一边冲电话咆哮,一边朝可怜的服务员大吼,听上去他的某个生意遇到了麻烦,偏偏这个木讷的服务员忽视了鼹鼠的需求,把他晾在一边达整整三分钟之久!这个时间足已刷新鼹鼠的忍耐纪录了,他暴跳如雷,整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都回荡着他的吼声,连路过的人都听不下去了,他们捂住耳朵,低着头匆匆钻进电梯,好逃避这可怕的噪音。酒店的保安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因为这个正在胡搅蛮缠的客人,正是这间酒店的股东之一。眼看这局面就要不可收拾,我从暗处一个箭步蹿出来,捉住他那只不断指着服务员鼻尖的肥大手掌,眼含热泪的大声说道:‘亲爱的,我爱你。’你真该看看鼹鼠当时的表情,他整个人都被震住了,像个傻瓜似的愣着,我想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巴黎每一条浪漫的街道的缩影,好似从炼狱里一下子掉入天堂中,凡尔赛的玫瑰只为他一人而开放,唱诗班的孩子们在他迟钝的耳边吟唱美妙的赞颂诗,他那张冷酷的脸慢慢放松下来,变的柔和又迷人,眼睛也不再喷着恶毒的火焰,而是带着一丝柔细的笑意。然后……你绝不能错过这个!这个以臭脾气闻名整个法国东部的大商人,居然微笑着对被吓的发愣的服务生说:‘抱歉,刚才吓到你了吗?你们经理在哪儿?让我见见他。’这小子被吓傻了,竟真的用哆嗦的手拨通了经理办公室的电话。然后我有幸看到这个笑成一朵花儿的商人,如何用冷冰冰的语言,满面春风的跟经理投诉服务生的无理。……”
      文肯特扔掉笔,他快笑疯了!“亲爱的,你真是个伟大的魔术师!”文肯特拼命克制住笑,可是没到十秒钟,他又开始大笑起来,一直笑到肚子疼,连拍桌子的力气也没了,文肯特软绵绵的靠在椅子上,伸手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
      吉吉等他笑够了,方才微笑着说:“没人跟你说过,你的笑容很迷人吗?”
      “什么?”文肯特警惕起来,脸上残留的笑意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吉吉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她喝下最后一口饮料,笑嘻嘻的说了声:“谢谢。祝您成功在望。”文肯特极不自然的笑了一下,又恢复了伏案工作的勤奋模样:“现在,再跟我说说这个鼹鼠先生的故事吧。”
      “哦,那是当然的。让我再想想……有这么一回,我透过橱窗玻璃,看到鼹鼠先生一个人坐在圆桌旁用餐,面前摆了整整一桌子的食物,滚圆的肚子一直顶到桌子,他不得不向后仰好使自己坐的舒服一点。我看到他一只手挥舞着银叉,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滔滔不绝的说了半个小时之久。我猜一定是跟生意有关的事,总之,整间餐厅的客人们一个个的离开了,大堂经理跟在他们后面不停的微笑道歉,而这个胖子对自己造成这种尴尬局面毫无自知之明,仍在高声的和电话那头的人叫骂。桌上的食物冷了,我想着,推开门走了进去。鼹鼠先生没有注意到我,他只是一味的吼叫,听上去似乎是某个厂家延迟了交货的时间,导致他蒙受了不小的损失,他气的大吼大叫,银叉子从手中飞了出去,‘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就不断的拍着桌子以增强自己的语气。说实话,我不懂生意上的事,不过,你若是看过了鼹鼠为了生意上的细节问题焦头烂额的模样,你就会打从心底庆幸自己不是个商人。我径直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尽毕生之力摆出一副真诚的面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爱、你。’就像上回那样,鼹鼠呆住了,他用一种温柔的过分的腔调说:‘听着,如果这个周四我还见不到我的货的话,咱们恐怕就得在法庭上见了,你可不想这样,对吗,宝贝?’我憋笑几乎憋出了内伤!哈哈哈哈。”
      这一回,吉吉同文肯特一起放声大笑,惹的其他客人纷纷侧目。吉吉运用她那天赋的表演才能,将鼹鼠先生生气时的语气、温柔的语气都模拟了出来,这增强了喜剧效果,愈发叫人忍俊不禁。
      “天啊,这真是个迷人的故事。”文肯特一边记录一边说道,现在他笑的两只手发软,写出来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像在跳舞一样。
      “谢谢你,吉吉。我是认真的,谢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个这么可爱的故事!”
      文肯特忽然欠起身来,伸出两只长手一下子握住了吉吉的,使劲甩了两下。作家突如其来的热情把吉吉弄蒙了,此时,墙上的时钟恰好响了九下。
      “……现在魔法失效了,我得走啦。”
      吉吉抬起下巴,指了指时钟的方向,她站起身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装,将放在桌上的半包烟重新揣回了口袋。
      文肯特在她做完这一切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伸手向她递上一张钞票。
      吉吉愣了约有十秒钟,才取走她的报酬:“谢谢你,格林先生。”她的语气略带些苦涩,可当她转身时,脸上又绽开了标准的站街女式的无耻笑容。
      文肯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很快也离开了。他在小小的阁楼里工作直到深夜,一部长篇巨著的三分之一在他手中渐渐成型。或许明天该找个编辑来看一下,他想着,上床睡觉了。
      声色犬马的巴黎,它的魅力直至夜幕降临,才能显现出来。活跃在文学界、电影界、时装界的体面人士们,一个个盛装打扮,抢着出席在塞尚召开的时尚沙龙,这场盛宴的女主人据称是某位俄国大公的情妇,但她最令人称道的并非大公情妇这一身份,而是她自己开设的衣帽成衣店,她的生意给无数爱漂亮的女人们带来了新的福音,引起一场关于时尚的变革。现在,所有时髦的人物都聚集在塞尚的沙龙中,只有那些过了时的、从外省赶来还没搞清楚巴黎风尚标的人,才会参加吉吉小姐主持的沙龙。吉吉小姐的沙龙里弥漫着一股过了时的夸夸其谈的味道,人们大肆批评一切,贬低他们的竞争对手,穿着古怪的服装,口袋里只有一百法郎,却尽力装出有一百万法郎的阔气模样。这群怪人同吉吉小姐那沿袭洛可可风格的旧屋子相得益彰。鼹鼠先生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感到自在,这一次,他把自己年轻的侄子也带来了。年轻人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神气活现的人物,女士们戴着有管状装饰的夸张帽子,男士们聚在一起谈论政治、生意和金钱,这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他浪费了大约二十分钟想弄清楚,屋子里那张占掉二分之一空间的长条桌上,究竟摆了些什么新鲜美味的食物。所幸这里根本没人认识他,他可以四处走动,随心所欲的看个够。钢琴被人奏响了,某个喝醉酒的爵士乐歌手即兴演唱着瞎编的歌词,引来三四位年轻女士的注目,她们团团围在钢琴的四周,扭动腰肢摆出诱人的姿态,双眼火辣辣的看着醉熏熏的歌唱家。
      多么的有趣!许多人和着音乐的节奏跳起舞来,刚开始人们跳交谊舞,因为场地太小,无法令女士们自如的旋转,遂改成了更自由的舞蹈。大家自己跳自己的,随意摆动自己的身躯,即兴交换舞伴。
      年轻人被疯狂舞动的人们推来搡去,新买的皮鞋上不知被踩出了多少个脚印。“拜托,让我过一下,拜托!”他大声喊着,但没人听。最后他被挤出了人群,跌坐在墙边一溜的沙发扶手椅上,不少跳不动的老绅士、上了年纪的女士都坐在这儿,他们优雅的小声交谈,不时用不屑的目光盯一眼舞池中某个年轻火辣的漂亮姑娘。吉吉就坐在年轻人的右手处,这是一个巧合,大概如此。
      “您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她的嗓子被烟和酒搞坏了,声音嘶哑难听,但依旧拥有撩人的体态,总体上说来,还是个迷人的姑娘。
      “是的。跟我叔叔一起来。”年轻人试图在一团晃动的人影中寻找鼹鼠的身影,令人吃惊的是,平时不受欢迎的鼹鼠先生,正用一种与他的体态不相称的灵活,和一个黑人女子舞的火热。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道:“大家都管他叫‘鼹鼠’,您叫我文肯特就行了。”
      “啊,你是那个老胖子的侄子!”吉吉斜挑眼角,上下打量了小伙子一眼,用老辣的口吻说:“幸好你长的不像你叔叔。吉吉,叫我吉吉。”
      “……很高兴见到您。”文肯特青涩的伸出手。
      吉吉笑了:“年轻人,你看上去挺有教养,不似你那个胡吹乱侃的叔叔,如果你出现在塞尚的沙龙中,定能马上俘获年轻姑娘们的芳心,可惜,你的叔叔只能把你带到我这儿来,你离成功只差一步。”
      文肯特被她轻易看穿了心思,面上一红,随即诚恳的说:“小姐,没人讨厌金钱,像我这样老实不懂钻营的年轻人,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只剩下在巴黎做生意的叔叔而已!请不要嘲笑我为狂妄之徒,我只是想追求更好的生活。”
      “我为什么要嘲笑你?金钱能购买物质,但物质不是一切。文肯特,你可不要小瞧了舞池里的这帮老家伙,把时光倒退个十年,他们都可都是巴黎呼风唤雨的顶尖人物哩!你瞧!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是《每日新闻报》的主创人,它曾经改变了巴黎人的生活,现在,他最自豪的报纸被自己侄子办的时尚杂志击溃,毫无还手之力;那个穿着不得体,脸上化着浓妆的高级妓女,她可有着伯爵夫人的头衔呢!她是我见过的最无耻下流的女人,会为了一条裙子出卖自己的身体,但是,她的高贵头衔使她拥有任何高级聚会都不能将其拒之门外的特权;在舞池中心跳的最起劲的那个女人,我想你应该设法结识她,她前阵子跟毕加索打的火热,虽然时间很短,但我想若由她把你介绍给大艺术家,人家一定不会拒绝,这就等于在上层文艺界拥有了一张无敌通行证,接下来就全靠你自己了。亲爱的,成功之门已经向你开启,你需要在一片混乱之中发掘机会,并且亲手培植它,在真正的上流社会,任何努力想往上爬的愿望都是可以实现的,只要你拥有一点小聪明,并且足够努力。”
      清晨迷人的阳光点亮伦敦城的每个角落,光彩夺目的巴黎幻象一层层的剥离而去,露出了灰白的现实。文肯特夹着重要的文稿,行走在如织的人流之中。他的目标是《故事报》,这份报纸名气不算响,但遍布全英国大大小小的报亭,属于大众读物,最重要的是,这份报纸的主编卢克史密斯是文肯特父亲的大学同学。
      《故事报》的办公处设在一间写字楼的三楼,他们只租下了一半的空间,另外一半属于一间上市小公司。小编辑们的桌上都堆满了稿件,他们发疯似的工作,脸庞如同木雕的,眼光毒辣,时刻都在掂量这些文字的价值。卢克史密斯的办公桌在最里面,没有设任何障碍,只是桌子比其他人的大一些罢了。
      文肯特不费什么吹灰之力就见到了主编。卢克因常年超负荷的工作,早早的谢了顶,他骨架很大,身上的肉松松垮垮的,脸上总带着一种挑剔和不耐烦的神情,一双小眼睛在厚眼镜片后面闪烁着狡猾的光。
      “哦,文肯特!”卢克在年轻人踏进他的工作区域时,屈尊站了起来,用力拥抱了他一下,重又像座肉山似的坐回了他的沙发椅里。“我听你父亲说,你不肯回家?亲爱的,你究竟还要在伦敦消磨多少时光呢?年轻人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想想吧,当年若不是我突然犯了胃病错过了你的受洗礼,我就成了你的教父,你应该听下我的建议。放弃伦敦,乖乖回到你那乡下的家里去!你会在那儿找到一个好姑娘,成个家,找到一份好工作,这并不难,孩子,你的父母有这种能力。”
      文肯特脸上带着一层谦卑的假笑,他耐心听完了卢克的废话,从文件夹里拿出了珍贵的手稿,送到主编的桌上:“您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是,连一部作品都没完成就回去,这一点我实在不能接受,请您看看这个,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最需要您这样,拥有丰富的工作经验,性情和蔼的前辈的指导,更不用谈您与我家的亲厚关系!”
      “说到小说。亲爱的,我认为你应该放弃它!过去我们的小说纯粹是为了说故事,深刻的、滑稽的、温馨的、奇幻的,各式各样的都有,每位小说家都有他独特的风格,任何一个热爱阅读的读者,只需花上几个便士就能在家欣赏他喜爱的作品,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期待着下一期的内容。可现在呢?书籍、漫画比报纸受欢迎的多,读者变的贪婪,他们想一口气读下作者花费数年时光磨出的作品!这种急切的心态,反而令某些不法商贩觑出了商机,他们用大量的肥皂剧式作品,挤压真正的文学!盗版商无孔不入,我的孩子。出版业完了,就在大家把文学当成娱乐的那一天。好啦,让我来瞧瞧这次又是什么。唔,我喜欢这个开头,很简洁,比上回的简洁多了。”卢克的右手在半空中划了个圈儿,就跟个指挥家似的,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就是他的五线谱,他只要随便这么一指,没有生命的字母就能随机组合出无数赚人热泪的廉价小说,又俗又傻,但深受《故事报》读者的欢迎。伟大的卢克拥有这种神奇的魔力,即便JK罗琳的出版方,也未必能胜过他,而阻挡他成为一位知名大出版人的,就是他自身对金钱的贪婪欲望,而且他缺乏长远的投资目光,这使的他报纸上登载的,全是一些艳俗的下流故事。过去,文肯特对这个出版业的商人颇为不齿,但他知道,伟大总是在下流的地方滋生出来的——如果见钱眼开的史密斯先生一眼瞧出了他的小说价值,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阻挡他成功的辉煌脚步?
      卢克咕咕哝哝的声音打断了文肯特的思绪:
      “哦……亲爱的,你为什么把故事背景设在巴黎?巴黎,巴黎!又是该死的巴黎!今年我们已经有三个关于巴黎的中篇小说了,真是糟糕透顶。大家一窝蜂儿的写巴黎,反倒把巴黎给写俗了。天呐!你这一长串的人名和稀奇古怪的比喻是怎么回事?我认为并不是每一个伦敦读者都能认识1940年代的巴黎名人,你得改改,至少应该多加些伦敦人认识的名字进去才是。我这可是金玉良言,若不是看在我差点成了你的教父的份上,我才不会指点你哩。”
      “是,亲爱的史密斯教父,您喜欢这个故事吗?”
      卢克挥了挥手,制止年轻人的询问,他的脸变的严肃起来了,这表明他真的在用心阅读文肯特的心血,当然,究竟用了几分心思,文肯特是不可能知道的,这个狡猾的家伙天生懂得用掩饰的方法,不得罪任何一个人。
      他的语气出人意料的柔和起来了:“小伙子,你是不是漏了什么东西?该死的,你竟然没写清楚女主角的容貌!多少男读者都在等着这一段呐,大家不会喜欢看男主角跟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谈恋爱的……”
      “男女主角并不是恋爱关系……”
      “哦,傻瓜。你可以改嘛。这年头大家都喜欢看恋爱故事,这种题材大众喜闻乐见,对出版方来说,也比较保险。我想你在男女主角初次见面的这一幕里,得多润润色,加点暗示女主角身材如何曼妙的话语,男性读者会很喜欢的。至于男主角的出场方式,看起来根本就是个不入流的乡巴佬。你可以借他人的眼光,插几段关于男主角外表的描述。这样会更有趣。你得营造出这样一种氛围,在男女主角之间,弥漫着一种似有似无的性吸引,当然不是单方面的,不然这就成了乏味的单恋故事了。你的文字可以更性感一点,大胆一点,别那么保守。”
      这些亲切的教诲只令文肯特感到反胃,但他仍努力装作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他决定不和正在兴头上的卢克史密斯讨论自己的文学观,这样做只会把卢克脸上那抹猎犬看到鲜肉似的振奋给无情抹杀。只有缄默不语才是明智的。
      卢克合上稿本,长吁一口气,道:“亲爱的孩子,我喜欢你的故事,哦,不,不,你先别急着高兴,老卢克还有话要说哩。你太胆怯了,文肯特。为什么不给你的故事增添一种香艳的氛围呢?这样能吸引更多的读者!你笔下的两个主人公,不像渴望成功的外省小伙子和过时的高级妓女,倒更像两个在教堂里喃喃私语的使徒,他们坐在那里喋喋不休,却鲜有动作上的描述,这该有多乏味!你得更开放些!把那大段大段的台词删减,挤出空间结结实实的写上一段□□,随你怎么写都没事,读者会喜欢的。拿去,把你的故事好好的润一润色,就像园丁小心翼翼的伺候君主的花园那样,让它们长出花来,明白我的意思吗?”
      文肯特双手接过了文稿,谦虚的笑道:“当然……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阅读拙作!我这就去修改。”
      卢克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你有天分。只要足够努力,一定能获得成功。”
      文字教父挥了挥手,表示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忙,文肯特面带笑容的倒退着离开了他乱糟糟的办公室,快步离去,心中满是即将成功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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