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老公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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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半的时候，暖融融的阳光透过墨绿色缀满金色小雏菊的窗帘扫了进来，屋子的一角摆放着一台老式唱片机，此刻正在播放的是《fly me to the moon》，与歌者欢快喜悦的心境不同的是，文肯特格林只感到一阵阵的烦闷。
文肯特格林租住的是阁楼，房间很小，但是布置的极为恰当，完全符合他的身份——阴郁不得志的小作家。从房门进来就是一张实木单人床，地上铺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廉价羊绒地毯，靠窗摆放着书桌和椅子，上面堆满了书籍和稿纸，这里是他工作的区域，过去，文肯特自豪的称它为“灵感诞生的神圣之地”，现在，这块神圣不可侵犯的小小领土，几乎全被他混乱、没有任何用处的字句给塞满了。文肯特感到了绝望，尽管他只有三十一岁。
凭心而论，文肯特是一个迷人的英国小伙儿。至少在这幢租住公寓里，是的。
他的房东艾瑞太太是个年老的寡妇，凭借着自己过硬的手腕，把这幢老式房子改造成了拥有十二间独立房间的租住公寓，环境干燥卫生，离大街也近，价格较为合理。眼下是淡季，公寓里只住着三户人家，他们分别是住在地下室的莉娜小姐——文肯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是个老妓女，这点从她暴露、没有品位的服装和粗俗的言行举止上就可以看出端倪；住在第二层复合型单位的原本是一对小情侣，据他们自己说，他们来自美国的某个偏僻的州，来这儿碰碰运气，艾瑞太太才不相信他们的说辞，这两个年轻人穿着时髦，出手阔绰，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吃苦的好青年，果然，不出一个礼拜，他们就吵架了，然后，女的卷了行李跑了，只剩下男的单独住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整天借酒浇愁。房东太太打算赶在他完全付不出房租以前，把这个讨厌的美国人赶走。她说这话时，拿眼角瞟着文肯特，这令文肯特脸颊儿一红，随即又用其他的话题搪塞了过去。
文肯特又在阁楼——他的圣地里痛苦的折腾了三个小时，直至光线渐暗，他的稿纸由淡黄色变为冷冰冰的雪白色为止，他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懊恼的把笔丢在一旁，面朝下倒在软绵绵的床上继续搜肠刮肚。不远处大本钟浑厚的钟声敲了五下，该死的。他想。“或许应该下楼烤烤篝火，这儿冷的像个冰窖！”文肯特嘀咕了几句，起床裹上深棕色的毛货大衣，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走了下来。
艾瑞太太正在篝火旁织着永远没人穿的毛线衣——她总是如此，怀着绝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做着异常绝望的事，然后又无比热切的继续希望着。然而对文肯特来说，她还算是个好房东，起码她从不会嘲笑自己的一事无成，反而会用一种老派人的口吻，严肃认真的称他为“格林先生”，就像过去那些因为自身没有知识，而对知识份子既敬畏、好奇又掺杂着莫名的诋毁之心的乡下老人一样。
还未到冬天，但是怕冷的艾瑞太太已经早早的点上了篝火。在如今这个时代，一幢靠生篝火来取暖的房子，简直久远的仿佛童话故事。这也是吸引文肯特住在这里的原因之一，他固执的认为自己能在这种老派的房子里，获得过去时代的大作家们激情迸发的创作力量，他喜欢那种老式的感觉，对现在层出不穷的新花样深恶痛绝。房东太太从老花镜后面瞅了他一眼，干涩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哦，格林先生，为什么不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坐呢？”她用粗毛线针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在她左边的扶手椅上，坐的是令所有房客不齿的莉娜小姐。
眼下这位老小姐正用她那惯常的职业目光，就是女人用来向男人表示“我很饥渴”的那种□□眼神，不停的瞟着文肯特。这令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涌。
万幸的是，莉娜今天的穿着还算正常。她里面穿着长及拖地的酒红色睡裙，外面罩着黑色蕾丝短外套，散着一头栗色卷发。她或许是想在家里模仿一下黑白电影里那些即使落入风尘依旧高贵美艳的女主角，可惜的是，她臃肿的身材完全不适合展示这种裙子，瞧，她小腹隆起如同孕妇，若隐若现的手臂上满是下垂的赘肉，更可怕的是她未施脂粉的一张老脸，上面充满了疲倦，毫无美感。
就在文肯特走进来之前，莉娜正兴致高昂的和房东太太说着些什么，两只手规矩的放在扶手上，肉乎乎的背完全靠在椅子里，仿如这幢房子的女主人。与她相比，房东太太就显的沉稳的多。她完全不看莉娜的脸，全神贯注的织毛衣，偶尔敷衍般说几个“嗯，唔，是”之类的词儿。文肯特对女人间的谈话不感兴趣，他只是懒洋洋的瘫在椅子上，盯着篝火出神，脑子正高速旋转着，他试图用自己那混乱的思维之线纺织出梦幻的庞大故事蓝图，但是得到的却只是一些古怪陆离的画面，它们固然绮丽，但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现在，他的头更疼了，连莉娜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注意到。
“你刚刚应该祝贺一下莉娜小姐。”艾瑞太太冷不丁说道。
“什么？”文肯特挑了挑眉，脸颊给篝火晒的通红，这倒使他富有孩子气的外表更俊俏了一些，文肯特拥有一双绿色的眼睛，无论他是否在认真的看着你，总给人一种迷离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也恰如文肯特心中正在感受的那样，一切都是迷糊的，好与坏没有界限，美与丑混淆在一起……睿智的房东太太曾经断言，总有一天这个年轻人会迷失自我，“他脑子里塞满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是很难成功的。上帝啊！在我们那个年代，优秀的年轻人虽然层出不穷，但所有人都很规矩。铁匠的儿子努力学习冶铁，老师的儿子立志做个教授。大家把仅有的一点才智用在如何继承父辈的行当上，烦恼少了，社会也安定。”艾瑞太太有次对二楼醉熏熏的房客迈克先生说，尔后又补上一句：“不过话说回来，热爱梦想的年轻人总比满脑子酒精和女人的家伙要强的多。”——这就是艾瑞太太对她的房客们的看法，在莉娜面前，她保持着贵族般的矜持和虚伪的礼貌；迈克令她感到厌恶，而文肯特则是个被梦幻误了前途的好小伙儿。
艾瑞太太对文肯特的敷衍有些不满，哦，她停下了编织。“莉娜小姐找到了一个可靠的伴侣，她或许很快就会搬离这个地方，所以特地来通知我这个好消息。我很奇怪，你一直坐在我们旁边竟然没有听到！”
轰！一道强光闪电把文肯特脑子里的混沌给劈开了。
“我以为你讨厌她。”他说。
“任何一个正经人都不会喜欢莉娜的，”艾瑞太太叹气似的说，现在她又重新编织了。“当然，我并不是在针对莉娜本人，而是不齿她的下流职业。”
文肯特像个孩子似的嚷了起来：“嘿，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她到底是怎么说服那个倒霉鬼包养她的。”
“别讲这种刻薄的话！”房东太太用毛线针戳了戳他的臂膀，“莉娜小姐年轻时还是很有魅力的。年轻时。”她扑哧一声笑了，立即扶了一下老花镜。
文肯特也笑了。然而，这样的意外并不能激发他枯竭的灵感之泉，所以他马上又变的郁郁寡欢，无精打采的盯着跳动的火苗。房东太太把篝火烧的太旺，把房间里本就不多的潮气给烧了个一干二净，现在整幢大楼里都干燥的要命，仿佛随便一个小小的摩擦都能引发火灾。文肯特觉得口干舌燥，但他还不想挪窝儿，火光映着他瘦削的脸颊，他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宽额头，高挺的鼻梁，人中略长，嘴唇很薄，唯一的败笔之处是嘴巴有点大，不过这并没有给他的外貌减分，反而使他整个人充满了四十年代夜夜笙歌的大文豪般的独特气质，混杂了诗人般的忧郁与贵族式的风雅放荡，双眼中的狡黠很好的隐蔽在这层文雅的外壳内，他身材瘦长，平时总穿件浅米色的西装，皮鞋虽旧，但很细心的擦拭过。总之一句话，文肯特的五官是各种不可能的组合拼凑在一起的卓越成果，因此，他的外表总是恰到好处的混合了优雅、稚气、天真与精明，他性格中的不稳定性，也在这张脸上表露无遗。
艾瑞太太有些烦了。谢天谢地，住在地下室的老婊子马上就要滚蛋，可是其他的两个房客——住在二楼的醉鬼和住在阁楼的这个年轻人，全都懒洋洋的，好像不用干活天上就会有钱掉进他们的口袋。哦！上帝呀！年轻人可不该如此！他们应当找一份正当的工作，累的像条狗喘着回家，然后投入老婆的怀抱，抚摸着孩子毛茸茸的脑袋互道晚安。现在的年轻人，嘴里嚷着什么“自由”，“个性解放”，折腾了几年之后，仍旧诚实的按照祖先为他们画下的蓝图，过上了正规的生活。愿上帝保佑这些年轻人！如果他们的精力不是浪费在酒精和冥想上，他们都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体面人士！
“亲爱的格林先生，现在已经六点了，我认为你应该出去转转。”艾瑞太太实在忍无可忍，她接连扶了两下老花镜，这是她心情激动的表示。
文肯特梦游般哼了一声，他还没有完全从他的思想宝殿中回来呢。
“我说，你应该多出去转转，伟大的艺术是从生活中发掘的，你若是一直像现在这样，坐在我的篝火前胡思乱想，是绝不可能得到上帝的启示。你应该出去转转！看看那些新鲜的面孔，新鲜的事物，这样，你那停止转动的思想之箭，或许还能射中一两个鲜嫩的点子，如此一来，我就不必担心下个月的生计了。”
正直的房东太太这一番话令文肯特感到羞愧，义正辞严的老女人的训斥总能让他心里发慌，即使他明知艾瑞太太的脾气是多么的难以捉摸。心情阴晴不定亦是人们迈入老年的一个征兆，现在，文肯特觉得自己要是再待在这个热的让人淌汗的房间里哪怕一分钟，也会染上老人的恶习。因此——文肯特格林转身上楼换了件厚一点的西装，再度披上他的大衣，逃也似的离开了公寓。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老公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