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旧事》风斜

2、新人

　　杨倾云是京城总署刑侦大队的新人，长相好身材好前途或许好，就是性格不好。撇去这些只有媒婆才关心的信息不谈，杨倾云主要是此次突击行动的先遣兵兼之大功臣。
　　乡下的夜晚十分平静，连车厢里头一干年轻男女低声哭泣和叫骂的声音都没能打破这不讲道理的平静。办完手续，李彦南没好气地掏出拘留所的钥匙。“呆着，等你们家里人来接。”他语气不善地宣布，然后把那些人赶进格子里头。
　　今晚值班的光荣任务自然也就归了他。李彦南不想理会那些失足青年和枯燥乏味的报告工作，而是换了件衣服躲进器材室。器材室中无甚新鲜事物，唯有个黑乎乎的拳套悬在半空中，十分扎眼，乃李彦南来了阳城之后置办的第一件东西。李彦南缠上手指，穿上拳击手套，对着两个拳头打了打，随后转向沙袋开始一拳一拳招呼。
　　他的出拳不大规整，节奏也不快，瞧着十分散漫，这是从小打架落下的毛病。以前师傅一向看不惯他，说这种野路子不堪一击，然而李彦南觉得莫名其妙：明明小爷小学没上几天的时候就敢单挑四年级，打得对方嗷嗷叫，从哪看出不堪一击？
　　后来他就把师傅给气走了。
　　李彦南并不是热爱打架，至少小时候他还没想过去招惹别人。后来渐渐大了，不知为何就从对着沙袋抡拳头里琢磨出了乐趣来。师傅小时候怕他受伤，只肯给他软沙袋打着玩，不至于被沙袋揍得鼻青脸肿；结果那位英明神武的老妈却很放心，得机会直接换成了硬沙袋，那些天李彦南可没少挨打，浑身淤血，摔得哇哇大叫。
　　现在这玩意比那会的还要硬一点，可他还真不害怕。
　　李彦南蜷起身体，压低眉眼，双瞳默默锁定了沙袋上画的几个圈。它是活物，有胸腹、四肢、关节。虚晃一拳，出拳，腿击，退步，再出手。砰，砰，简单的套路，悦耳的声音。这练习对李彦南来说仿佛吃饭睡觉一般习惯，已成过日子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他带着脑子又不带着魂在打这沙袋时，整个人也变得和乡下的夜一样平静了，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空得像个壳子。
　　今天唯有一点令他打得不大爽快，就是自己肚子上白挨的那挺疼的一拳。
　　“下手真重，长得帅了不起啊……”李彦南默默想，休息了半分钟之后接着继续练习。他自认大人有大量，没把沙包当成杨倾云来揍。
　　隔着窗子，能看见派出所门口稀稀拉拉地有人进出。有年纪大知耻的，进来的时候满脸惶恐和气愤，未几牵着孩子回去，整个背影都悲壮无比；有当街就开骂的，还是少数，只是骂得十分难听，声音被风顺着路线吹了回来；还有个把年轻的，可能是兄弟姐妹一类，这种就比较微妙，李彦南是独生子女，看不懂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心思。
　　“秦哥签的字？”他收拾好手套满头大汗地走出来问，“还剩多少人？”
　　“五六个吧。”民警老秦忧心忡忡地答，“不是我，是那个小白脸签的。”
　　“这不合规矩啊。”李彦南一拧眉毛，随手拿了张表起来看。“杨倾云”三个字，规规矩矩一笔一画。“咳，都面上的事，这些人也就拘留个意思，哪来这么多规矩。这不我刚刚出去了一趟……”老秦身带酒气，顾左右而言他。
　　李彦南斜他一眼，“晚上又喝多了？”
　　“老弟你可莫要告诉卢所。”老秦讨好地笑笑，笑出眼角不少皱纹。
　　李彦南摇摇头，四下看看，那些总署留下来的人里还有个把没安置。“他们打算就住这了？”
　　“夜里路不大好走，留人家睡一觉也应该。”
　　理是这个理。李彦南拉张椅子出来一坐，对着老秦沉默片刻。
　　“唉，秦哥，不瞒你说，他们去抓人的那个酒吧我也常去，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他开口要说道说道心中疑问，哪想被老秦止住了的话头：“上面要抓人，怎么轮得到咱们小地方说话？我也只是听说那酒吧是个大商人开的，兴许是人家私人恩怨也未可知。”
　　“有这么玄乎？”
　　老秦高深莫测地点点头。
　　李彦南一叹。他这人有个毛病，好奇心重，火苗起了这个头就不能掐灭。或许是出于对小酒吧的怀念，他把这火苗收络了，然后才神情恍惚不无遗憾地回宿舍睡觉。因为闹得挺晚，他连常年打的那个游戏都没上线。
　　第二天一大早，卢漠吊儿郎当地来上班，得知昨夜的事已经顺利解决从而心情比较愉快。唯一的麻烦在于管片里出了这么档子丑闻，他不得不带领大家进行严肃的反思总结和□□运动。只见一干人等肃穆无比地坐了一排，听从副所长训话，发誓从此要加强纪律、勤劳巡逻、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不助长任意歪风邪气。
　　见诸人态度端正，卢漠掏出烟卷来宣布散会。本来这一天也将如每一天般歪在椅子上度过，可他略略一瞧，总觉周围多了些陌生面孔。卢漠咳嗽一声：“那个，总署的同志还有任务？”
　　一个国字脸的眼镜很客气地答应一声：“麻烦卢所了，上头交代我们等昨晚那些人都回家才能离开。”
　　“多大点事？”卢漠莫名其妙，“几个小朋友，等他们走了我给那边去个电话。”
　　“是这样，队长担心里面有身份不实的，因此叮嘱我们不要放松，放人时都要核查。”眼镜解释，“这次的事恐怕涉及我们一直追查的一个人贩团体，以防万一嘛。”
　　“哦那你们自便吧，有事找小李。”
　　“多谢卢所了。”
　　李彦南支着耳朵听他们讲话。现在他有几分理解前一天晚上为什么那个姓杨的要来横插一手。人贩？人贩何苦光顾阳城？他一边填着报告一边走神想这码事，直到不远处工地又荒啷荒啷开始拆墙砸地，屋里的人纷纷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依往日，这就是他们将要开始偷懒的讯号：忍受工地噪音到中午，欢天喜地吃个饭，此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然而今天总署的人在，大家总要做做样子，不能被这些家伙看扁。李彦南便努力集中精神，继续对付报告。
　　国字脸却不拿自己当外人，默默地站起身来拉开窗帘往远处眺望。“那就是正在建设的天水城一期？”他问。卢漠点点头：“去年批下来的，我们不大清楚。”
　　“您可曾见过他们的老板？”
　　“当时我还没调过来，具体接洽是上面办的，恐怕不涉及我们派出所吧？”
　　“嗯……这倒是。”
　　国字脸没往下说，只是似在深思。半个上午就这么很僵硬地过去了，拘留所里剩下的那俩半人也陆陆续续放了出门，看着没有什么问题。半截卢漠接了个电话，是打给国字脸的。国字脸对电话那头连连称是，脸色变幻莫测，十分好看。末了他挂下电话露出舒心笑容，“卢所，我们这就不叨扰了，不过有件事得跟您说一下。”
　　卢漠这人很怕麻烦，叹了口气出去跟这人咬起耳朵，最后才把总署的几位佛爷送走。人一撤，屋里假正经的气氛瞬时缓和下来，大家伸懒腰的伸懒腰，遛弯的遛弯，以此庆祝日子回归平常的悠然。“李老弟，你那个什么课今天还开不开啊？”有人第一个冒出头来。
　　“开，当然开。”李彦南满口答应，“咱们上周讲到哪了？”
　　“那个什么……表格求和。”
　　“嗯，今天再讲几个公式。大家把机器都打开。……秦哥，说了多少遍开机按钮按一次就够了，别老碰它。”
　　相对于大家来说学识渊博的小李同志还有个自找的副业，就是当阳城民警的电脑老师。

　　卢漠经常很认真地来听后辈讲课，像个好学的大叔，然而今天他半天没回所里。
　　李彦南起初不是很在意，一板一眼地说着电子表格在写报告时的妙用，还给大家一人整了一个打字的模板。直到大多数人肚子里都开始叽里咕噜地叫唤，卢漠还是没露面，他才觉得这送人送的时间有点长。
　　“咱们总署的网页地址我已经给你们一人发了一个，大家先看着，新闻都可以点开，其它链接就不要乱点了。”扔下这句话，李彦南东张西望地出了屋打算寻一寻卢漠的行踪。难道一路送回京里去了？李彦南思忖。
　　卢漠这人眼瞅着奔四十，平日里不修边幅，就好抽两口烟。听说以前他也在总署干，因为和总署哪位大人物有点亲戚关系，始终都带着前途无量的光环。然而也正是由于这人性格懒散，又不知怎地得罪了那个大亲戚，结果直接被发配到了阳城。
　　因此李彦南初来乍到时，对这位烟枪大叔感到格外亲切。那种亲切属于他乡遇故知类的，类似于小和尚被扔进道士观里又忽然看见了另一个悠哉游哉的老和尚——此种战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彦南掏出手机来给卢漠拨电话，响了几声电话被对方按掉了，看来确实有什么要紧事。食堂胖厨子抑扬顿挫地喊开饭，那些对着电脑满头大汗按鼠标的学生们随之鱼贯而出。李彦南撇撇嘴，也跟着走了过去。
　　今儿中午韭菜炒鸡蛋特别香，李彦南有种错觉，最近这边老是吃韭菜。果不其然，他在后厨看见胖厨子乐呵呵地跟许美美搭讪，许美美照例挎个菜篮子，站得扭扭捏捏。
　　“李老弟。”见到李彦南身影，许美美容光焕发。
　　“许姐，你可不可以不要每天都来……”李彦南头皮发麻。
　　“我前几天跟张师傅说好，以后给你们送菜呢。”许美美仰着被风吹红的脸蛋看着他，“瞧你们也挺闲的，以后让菲菲多跟着学习学习，将来长大了找个好工作。”
　　李彦南心道这都什么歪理邪说，可不好跟个女人认真，只得又抹不开面地寒暄了几句。等午休时间一过，就有一半人意思意思回了家。值班的抱怨了一会，也吭哧吭哧地坐回了岗位。老秦把李彦南拽到一边要他开小灶，“这个爱斯、优、埃姆，我敲了啊，怎么没反应？”
　　李彦南乐了，“那个不是优，是外，外是树杈子，优是马桶圈，你得记一记。”
　　“噢。”老秦恍然大悟，“马桶圈。”
　　又教老秦背了一遍26个字母，李彦南掩饰不住脸上的担忧之色，“秦哥，你说卢大送人送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不知道啊。没事，咱们卢所神神秘秘的，经常往总署跑，未准又是去跑了一趟。”
　　“是么？”李彦南不大信服。“我一会还得去个电话。”他自言自语。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李彦南再次回到器材室，开始他没完没了的每日训练。初夏的日光很热很闹腾，隔着窗子晒进来，照得他皮肤渗出汗水。办公室里三两个人，离得不近，这片地方则就他一个。拳套击打沙袋的声音既闷又空旷，他今儿浮躁，打得比往常要硬和快。
　　沙袋跟着他的步子颤悠，听上去没有脾气。“就知道那小子在这。”这声音打门外走廊上猝然响起，令李彦南转过身来，伸手挡了一下正往回摆动的假想敌。只见两个人影自门口出现，卢漠走在前头：“新同事，过来见见。”他对李彦南说。
　　李彦南眼神锁在另一人身上。“靠，你啊。”他背着阳光抬起眉毛，仿佛不大耐烦。湿嗒嗒的刘海挂在前额边，和对面那个一丝不苟的年轻人形成鲜明对比。
　　杨倾云也正用同样不甚愉快的表情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