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旧事》风斜

1、李彦南

　　李彦南来阳城这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已经俩月了。
　　阳城不是城，是京郊三不管地带的一个小镇，从京城公安总署开车出来统共一百多公里。镇上以前没有夜店也没有雾霾，民风淳朴，公务员混吃混喝，除了京城开大会的时候需做表面文章之外，平日每人每天只上半天班。总体来说，是个不适宜李彦南这种二十锒铛岁的年轻人醉生梦死的地方。
　　阳城派出所连不上班的所长带传达室老王算一块只有十几个人，每日处理街坊邻居菜场吵架、离婚打架等等纠纷，日子过得有如老妈子一般温吞。但今天例外。上峰严肃地发来一纸协助调查命令，卢副所长一边看文书一边抽光了一包烟，然后食指很不爽地敲了敲桌面：“小李，这个摇摆酒吧是最近新开的？”
　　“啊？”李彦南快速回过头，动作太急，扭了脖子，他便倒吸一口凉气：“啊，对。”
　　“你是不是常去啊？”卢漠抬起一只眼睛。
　　李彦南梗着脖颈，“我以人格发誓，只去过十几回。”
　　“不少了。”卢漠摸摸胡茬丛生的下巴，“京里要来人，说是这玩意涉嫌聚众yin乱，咱们这边也要意思意思出点人手。既然你这么熟就你去吧。”
　　“聚众……那啥？”李彦南眼眶子瞪老大，“我怎么不知道？”
　　“你傻呗。”卢漠漫不经心地把那一叠文书扔到李彦南桌上，上面潇潇洒洒地签着他的大名。“我顺便跟你说啊，私生活要有节制，不要仗着自己长得凑合就到处拈花惹草。前几天北街上那个卖菜小姑娘来咱们局门口哭哭啼啼，正好叫万年不来上一回班的陈所看见了，我可没少帮你说话。”
　　“是是是，感谢卢大照拂。”李彦南苦着脸应下了。他这位上司哪都好，就是处理家长里短的事太多，弄了一身浓郁的居委会气质。可没辙啊，呆在阳城这种地方要么变哑巴，要么变话痨。卢漠和李彦南这一老一少显然是统统走起了话痨路线，一捧哏一逗哏，打他们旁边经过的同事们早已麻木，全当没听见。
　　入夜，小风吹得行人醉。李彦南正正衣冠打算迎接俩月来的头一回加班。他很严谨地把衬衫扣到了顶，大檐帽往头上一盖，刘海往一顺边整整，拿出有如中学生般严肃认真的架势，走出派出所大门准备迎接京城来的大佬——迎面撞上一篮子菜。
　　韭菜味窜，李彦南转过身去打了个喷嚏。“许姐，你怎么又来了呢？”
　　人称北街韭菜西施的许美美羞答答地低下头：“我知道你这个点下班，就想来找你说说话。”
　　李彦南扶正了她的菜篮子：“那卖猪肉的又欺负你了？”
　　“没有。”
　　“那是卖狗肉的？”
　　“也没有。”
　　“没有就好。你看今儿上头来人，我还得加班，就不陪你了啊。”李彦南脚底抹油，打算飞速逃窜。不料却被许美美拽住衣摆：“那个，老弟，菲菲她秋天就要上幼儿园了，可是老师是本地人，说话没有你好听，你能教她念书认字不？”
　　李彦南这正着急呢，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光“好好好”地答应下来。许美美满脸喜色地目送他走，远远地看见几辆大白车顶着红灯滴溜滴溜地往这边开。李彦南仿佛骂了一句什么，离太远也不知道这位小爷在对谁发脾气。
　　“能不能把警灯关了？叫人看见谁还敢摆摊干坏事让你们抓啊？”京城来人一下车，李彦南就破口大吼起来。
　　那个打头的警察原本一脸傲慢，被他这么一招呼脸色立刻阴沉起来。“砰”一声砸上门，那位办公室精英似的人物颇轻蔑地看着他：“你是阳城镇派出所的？”
　　“李彦南。”李彦南出示证件。
　　精英矜持地点了点头：“我们的人已经控制了局面，你跟着去走个过场就可以了。这事出在你们这，估计也有你们受的，有点心理准备吧。”
　　说完，这位大人物浑然不把李彦南当回事似的部署起了人手。李彦南一腔郁闷，原来卢大知道今晚上这班是受气班，他倒回家舒服去了，留自个来挨骂。正憋屈着，那边派出所里其余几位加班民警也跟着上车的上车，开道的开道，李彦南吭着气把自己往后座上一扔。“到底什么聚众yin乱啊？阳城多小一地方。”他叽咕。
　　前面司机“嘿嘿”一笑，“小同志，听口音你也是老乡，刚调过来吧？”
　　“是啊。”
　　“听说阳城这块地方马上就要建起来，过两年就不是小地方了。这种不太平的事你要习惯啊。”
　　“哦。”司机是天底下知道八卦最多的行业之一，李彦南闭上嘴，任那老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对他进行谆谆教诲。
　　但他心里的确始终都在莫名其妙。摇摆酒吧离派出所三条街，装饰风格极为都市，曾被阳城人视为异类和“摩登场所”。李彦南从前不沾酒吧夜店，到了阳城之后反而是借助这个不伦不类的小店来偶尔怀念从前的生活。喝酒的地方肯定有阴私事，然而聚众yin乱？李彦南真的没看出过端倪。
　　正如那个精英大人物所说，他今儿是纯来走个过场。李彦南下车之时酒吧已经被警车包围，一小队警察押着些衣冠不整的男男女女往外走，那些人里偶有反抗的，被警棍好一顿招呼。李彦南莫名其妙地走进酒吧，没人管他，他一眼便看见了一片狼藉中被人挪开的长沙发下头一个隐秘的地下室入口。
　　“真是疯了，不光有3p，还有基佬，呸。”某老警官一脸被恶心了的表情打李彦南身边经过。估计只有他这么大的年纪才能无动于衷地恶心着，而不需像那些年轻点的、要抵抗一下面对白花花的□□时来自□□的阻力。
　　“基佬？”李彦南眉尖一动。
　　“就是男人跟男人。”老警官以为他不懂。
　　“嗯、嗯。”李彦南陪笑。
　　地面上喝酒的客人被吓得躲墙角的躲墙角，四散奔逃的四散奔逃。只有一个人站在沙发堆中间系衣服扣子，头发微乱。“小杨，除了我们带回去的那些，剩下的你和当地同志配合一下意思意思。”老警官走之前对着那人嘱咐。“是。”那人回答，声音干巴巴地很欠抽。
　　杨倾云从阴影里走出来，看了李彦南一眼。
　　他很年轻，站的笔直，挺高，和自己有的比。李彦南皱起眉毛，不大礼貌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旋即注意到对方微带血色的脸颊和被人捏把过的衬衫。李彦南古怪地瞧着他：“你是他们派去控制场面的？冒充客人的？刚才在下面？”
　　杨倾云没搭理。
　　“假装把妹还是假装基佬？”李彦南大感兴趣。
　　还是没人理他。
　　“应该是基佬了。”李彦南果断做出结论。
　　“嗖”一阵风声，一个拳头携带声势抡到李彦南跟前。饶是李彦南反应快，也只是向后一仰头堪堪躲过去。先招未过后招又至，另一拳头眼瞧着冲他腹部就来了。半秒之间，李彦南做了一个思考，然后他往后缩的动作慢了半拍。这拳头不大结实但也不大客气地直直闷上他的肚子。
　　杨倾云收回手，甩了甩手腕。
　　“真是暴力……”李彦南揉着胃，脸色在昏暗灯光里颇泛一点白。
　　“那个是阳城派出所的小李，不是嫖客。”老警官从外面嚷了一句。
　　“我知道。”杨倾云依旧是干巴巴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