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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马后桃花马前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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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三,巳时,东海国,琉瑚城
赢战一生,有无数次危机,但从没有那一次那般接近死亡,甚至可以感觉到某种腐朽而阴冷的气息。处在和铭与死士们的包围中,他已无路可退,如果不是伤口的刺骨之痛,他不会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但他的全身,还是处在绷紧的状态,在失去视觉的黑暗中,戒备着和铭新一轮的进攻。
恐怕此后,今日就是他的忌日。他在心底苦笑。
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他罪孽深重,从来不期待被原谅,也算苍天有眼。
空气里,拂过一阵阴冷锋利的气息,他知道,和铭发动了。
方寸之地,顷刻之间,杀气满盈,再也没有任何生机。
赢战在想,他是不是还有必要在举起手中的剑?
还是就此放弃,唯求速死,以偿还自己的孽债?
一只有力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揪起他的衣领,将他提出杀气的包围,向半空抛去。耳边隐约传来一声马鸣,随后,触摸到畜牲光滑的毛皮,耳边风声呼啸,竟似乎逃出生天。他的感觉渐渐迟钝,终于伏在马上,再也没有知觉。
赢战离开后的大厅里,一个男子,修长挺拔,玄衣金冠,黑纱覆面,手提长剑,面对着虎视眈眈的和铭诸人。后者没有去追赢战,因为面前的人,他打不过,所以,也没必要打。
黑衣人看出他的心思,取下蒙面黑纱,露出一张年轻而骄傲的面孔。
和铭认出了他,单膝跪下,沉声道:“属下和铭,见过花大人。”
花千悦微笑,扶起他道:“追杀赢战的任务已告一段落,你做得很好。”
和铭没有问,他从来没有提问的习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一向不喜欢别人猜测他的心思。所以他只是点点头,道:“谢大人成全。”
花千悦还是解释给他:“小侯爷的意思是,赢战必须死在君国,物尽其用。”
君国与东海国世仇累累,平时为了国民越境小事都要大做文章,兵戎相见,如果东海国的王爷不明不白的死在君国,又将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和铭微笑,点头道:“属下明白。”
花千悦微笑道:“这次任务结束,你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小侯爷亦会有黄金赏赐给你,你可以带着如花美眷,看看良辰美景,吟风弄月,何不乐哉?”
和铭心里明白,鞠躬道:“江姑娘与属下尚无婚姻之约。”
花千悦道:“无妨,如若她身份清楚,我自会为你们主婚。”
和铭心里欢喜,笑道:“属下将肝脑涂地,报答大人和小侯爷大恩。”
他并不奇怪小侯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天下所有事,过去,现在,都尽在西夏的第一情报机关神机局的掌握之中。而神机局的幕后金主,就是小侯爷。
花千悦拿出一块令牌,对他说:“凭此物你可以从我们在君国的情报网获取任何信息,等见了小顾之后,把它转交给他,他会继续下去,而你回西夏复命。”
和铭鞠躬:“属下定不辱使命。”
花千悦很喜欢属下斩钉截铁的承诺,所以和铭说话,就一向是这种决绝的风格。
他果然微笑,随后又想起什么,在和铭耳边,如此这般,耳语一番。
和铭眼中闪现出一丝了然:“小侯爷计深似海,算无遗策,赢战这次必死无疑,但君家那一位,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必定是君臣相忌,互相制肘,如果此计成功,天下再不会有人能与小侯爷争锋。”
花千悦点点头:“你明白就好,此事切记不可让老侯爷知道。他一生英雄,征战沙场,光明磊落,最恨这些阴谋诡计,如果被他知道,定然会苛责小侯爷。”
和铭低首道:“大人教导,属下谨记在心。”
九月初四,酉时,东海国象知山
远山如黛,近处,碧峰直入天云之境,巍峨壮丽。山脚下一条小溪,清澈湍急,流过彩色的卵石,河边金色的树叶顺流而下,被水中树枝阻挡,停止不前。黄昏的阳光照在西边一个伏在地上的男子身上,半边面孔浸在水中,全身血迹斑斑,染红了身下的河岸,一条深深的伤在脸上,已经凝固成暗黑色。
树林里传来轻微的,踩踏树叶的声音,清冷的山风带来了野兽的腥气。
一匹纯黑的狼从远处走进,轻盈的脚步与庞大的体形颇不相称。一对琥珀色眼珠闪亮如宝石,迅速的捕捉到了河边鲜血的气息。狼爪踏过厚厚的落叶,走到男子面前,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脸上的血迹,然后又细细观察了一会儿,才低下头,用嘴叼住他的衣领,将他从水里拖出,面朝上翻了过来。
男子的脸色苍白,俊秀,如果神采飞扬,一定会美如天神。
赢战皱着眉,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脸上除了结痂的割伤,还有一道鞭伤,被河水泡得发白。眼圈呈现不正常的深红,带着青色的眼晕,是中毒很深的迹象。双唇青白,全身僵硬,似乎已经死去多时。
狼伸出爪子,拨了拨他的脸,又低下头,嗅了嗅他的气息。似乎得到了某种确定,它再次叼起他的领子,将他向密林深处拖去。地上落叶虽厚,还是挣裂了赢战背上的伤口,在金色的落叶上拖出一条凌乱的血迹。
狼停下,思考了一下,仰头长啸一声。山谷深处隐隐传来相应的回音。大约一炷香功夫之后,一条银白色的狼出现在它的视野里,身形较小,一双冰蓝的眸子冷气森森,獠牙颗颗如玉般晶莹。
两只狼合力将赢战拖到一个山洞里,小心的没有再次弄裂他的伤口。
九月的夜晚,山间雾寒风冷,银狼靠在赢战身边躺下,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了垂死的男子冰冷的躯体。黑狼没有休息,出洞而去,过了一会儿,带回来两只兔子和一团草药。它把兔子丢给银狼,自己嚼烂草药敷在赢战的五官上。随后用狼爪撕开他的衣服,用舌头细细舔净了他身上每一处血污的伤口。
如此忙到月沉星落,天边出现隐隐流转的绯色朝霞,才在早已睡熟的银狼身边躺下休息。
九月初六,辰时,东海国象知山
黑暗中,赢战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断的下坠,下坠。像是一场无涯的梦,梦的最后,是一片漆黑无际的深渊。全身的痛,从锥心刻骨,到麻木,再到重新出现,五官,从毫无知觉,到清凉,再到清明。原本消失的力量,又一点一滴缓慢的重新回到他体内。
睁开双眼,秋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进山洞,洒在他脸上,温和而恍惚。
感觉到身边一具毛绒温热的躯体,呼吸起伏,转过身,映入眼中的是近在咫尺的狼眼,琥珀色,晶莹明亮,直视着他,目光森然冷漠,却不失和顺。像是一只凶残冷酷的恶犬,凝视着它所爱的主人时所表现出的,近乎违背本性的纯良。
赢战微笑,伸出手挠挠它的耳朵:“是你救了我?”
骄傲的狼并不喜欢这种亲昵的行为,转过头,躲开他的手,开始舔爪子。
“多谢。”赢战郑重说。
“嗷呜……”狼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把脸埋在爪子里。
冥冥之中,也许真的有神灵庇护。狼给赢战用的草药非常有效,他身上的毒已经几乎驱尽。只是伤口还隐隐作痛,只怕即使好了,今后也要留下隐患。
狼站起来,用嘴叼住他的手拽他,身上的衣服都被狼爪撕碎,他不以为意,站起来跟着狼走出山洞,走到一处奇花异草盛开的清幽山谷,山谷中央有一个泥潭,咕嘟咕嘟,正冒出热气和无数泥泡来。
狼推他下去,他微笑,依从,全身都浸泡在泥潭里,奇异的舒适感传遍全身,妙不可言。
孤独的野兽,总是最清楚如何自救。
晚上回去,狼卧在他身边,任他取暖,一人一狼,相拥而眠。
第二天,他们又来这里,他泡在泥潭里的时候,狼在旁边眯着眼睛打盹。
傍晚的时候,银狼也来了,嘴里叼着一身带血的衣服给赢战。
他身上的伤口飞速痊愈,第六天,他准备离开,狼一直将他送到山谷口,还是恋恋不舍,不肯离去。琥珀色晶莹的眼珠凝视着赢战,似乎有很多话说,却只能嗷嗷呜咽。
赢战微笑着,也有不舍,却还是揉揉狼头道:“狼兄,后会有期。”
黑狼仰起头,留恋的蹭蹭男人的胸口,咬了咬他的手指,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回头,驻足看了一会儿,琥珀眼珠里水汽弥漫,赢战微笑,它仰天长啸一声,小跑着,消失在男人的视线里。
出谷之后,赢战未走出很远,就感到空气中一股凝滞冰冷的气息,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横在面前。
他停步,倾耳细听,一道横空出世的杀气在他面前猝然迸发,以山崩地裂之势向他决然劈来。凭借本能,他向旁边闪去,与此同时另有五道杀气成合围之势袭来,将他围在中央,瞬间结成六芒星之阵。这些狙击手应该在此等候多时,此刻杀气之凌厉,锐不可当,赢战重伤初愈,不想硬拼,伺机而动。
六人结阵,其力量相当于最弱者的力量。赢战在第一时间看出,最弱之人正在西北方向。与他们消耗一阵,忽然发难,以迅雷之速夺下西北方狙击手的武器。一剑在手,所向无敌,片刻之间斩杀四人。
余下两人,其中之一貌似高手,一条长鞭卷走了赢战手里的武器。
赢战嘴角一挑,很多人知道有了武器的赢战不可战胜,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没有武器的赢战,更可怕。
他的双手,就是他的秘诀,必杀之击,从无空还。
战毕,赢战从其中一人身上找到钱袋,打开,里面是一些碎金银,又取了另一个人的衣服。
心底微笑,这六个人,恐怕只是对方刻意送给自己来杀的,其后必然有巨大的阴谋。
他从来不会拒绝意外的馈赠,因为阴谋者必会因此而惨死,就好像最狡猾的鱼,会吃掉诱饵,而只留给渔夫一个可笑的空钩。取下最强者手里的长鞭缠在腰间,心里清楚,这不过只是一路杀戮生涯的开始。
山崖高处,和铭负手而立,衣袂飘飘,凝眸注视着远去的赢战傲岸的背影。
“小侯爷真是算无遗策。”他轻声说。
在他身边,另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坐在大石上,长腿随意交叉,悬崖的烈风吹动他白色的衣角,翻飞如临风的羽翼,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斜侵入鬓的剑眉,一双凤目,细长,明亮,漆黑,冷酷。细挺的鼻梁下,润泽嘴角微扬,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微笑。
“千里追杀,自此役始。和兄的任务已然完成,余下就看小弟的手段了。”
和铭微笑,道:“小顾,我在大元等你回来。”
顾惜羽微笑:“好!为了和兄这句话,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和铭问道:“还有没有需要我帮你的?”
顾惜羽摇头道:“沿途都布置好了,不必担忧。”
和铭从袖中取出令牌交给顾惜羽:“此行多加小心,不要与赢战正面冲突。”
顾惜羽垂下长睫,从和铭手中接过令牌的瞬间,指尖轻扫过他的手背。
“放心,我会的。请你一定,等我回来。”
九月十四,东海国,萱萝城郊外四十里处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候鸟飞过,羽翼划开长空流云,灿烂的阳光照在树下躺着一个少年身上。
赢战从他身边走过,又停步,问道:“这位小兄弟是否知道去琉瑚城怎么走?”
少年懒洋洋的声音回答:“琉瑚城现在乱成一团,你去那里做什么?”
赢战问:“出了什么事?”
少年坐起来,东海人少见的蜜色面孔,轮廓深明,细长的眉,黑白分明的眸子,挺鼻薄唇,嘴角带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审视着赢战道:“王爷被刺,据说是王上主使,元老院正在核查,琉瑚城已经戒严十几天了,你现在想进去,只怕不可能。”
赢战沉默了一下,道:“我知道了,多谢。”
自己走了之后,到底还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会有人认为是赢梓下的手来杀他?
少年见他转身要走,站了起来,在他身后叫道:“你今天是走不到萱萝城的,不如在这里休息,明早再出发吧。我家的客栈童叟无欺,饭菜也足量。”
赢战停下脚步,转过身凝视着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
少年微笑:“我姓袁,你叫我小七就可以。”
赢战嘴角挑起一丝浅笑:“小七?好,你带路吧。”
少年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长剑道:“据说过几天琉瑚城会解禁,我也要去,我们可以同行。”
赢战微笑,凝视着他的双眸,少年坦诚无忌的与他对视,黑白分明的眸子深处带着一丝笑意。
“怎么?怕我们是黑店?东海境内,世道太平,你不必担心。”
赢战点点头:“小七是吧?多谢你。”
两人一起走了几步,赢战忽然叫道:“和铭!”
少年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过一丝疑惑。
但赢战只是试探他,见他这般反应,暂时放下心来,随他走入客栈年久失修的木楼中。
远处,顾惜羽低声问身边的人道:“客栈里都布置好了?”
“好了。”
“那就等天黑行动。”
“是。”
“你们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就够了。”
“谢谢顾少。”
“对了,君国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暂时还没有。”
“好了,你下去吧,有消息告诉我。”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