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记忆》忆卿

12、第12章

　　听说我被留了牌子，索府自然是十分喜庆的。
　　可我却依旧为自己今后的命运惴惴不安着。

　　四月十二日

　　午时刚过，我正在院子里缓缓渡着步子，想把如园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枝统统的完整的记在脑子里。毕竟，这一去便真的不知归期为何了。
　　仲叔还在固执的扫着他的院子，扫着一万年前这般，一万年后想必还是如此的大地。或许也在扫着他心中固守的那一方净土罢。
　　衡姨还在拾掇着梅园里的各色梅花，给这株剪剪枝，给那株修修棱。她十几年如一日的，尽心修整的，仅仅是这些梅花么？或许还有她那青葱岁月里漫长而难忘的一些记忆罢。

　　“格格，老爷请您快去，说是宫里来人传旨了，这会儿子已经进了府，正向前厅去呢！”锦书急慌慌的从远处跑来，边跑边喊着，还真从未见她这般着急过。
　　“我这便去了。”一边应着她，一边向她的方向走去。她一见，立刻定在原处，待我近了，就随了我的步子，向前院快步而行。

　　接了旨的我，不敢让公公久等，赶忙回了如园，让锦书帮我取来一身宫装换上，一边梳着小两把头，一边回忆着刚刚那道圣旨里出人意料的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正黄旗督统克什那之女赫舍里*如斯，即刻进宫晋见。钦此。”
　　进宫晋见？怎么会这样，皇上要见我？料想了很多次有关这道左右我命运的圣旨，或许进宫侍驾，或许配于皇子，再或许就是配于哪位皇亲了。可万万没猜到竟是宣我进宫面圣。皇上究竟在想什么，不愧是千古一帝，他的打算我竟猜不到半分。

　　连询问一下玛法的时间都没有，就匆匆坐上了宫中派来的马车。不过，较刚刚的不知所措，此刻的我却异常地平静了，既然再怎么猜测也是无果，那就走一步看一步罢，是福是祸尚未可知，结局如何还不一定呢。

　　“皇上，人到了，是否宣？”
　　“恩。”
　　站在乾清宫的西暖阁外，理了理衣襟，看见李德全从里面请了旨退出来道：“格格，皇上让您进去。”

　　低着头跨过高高的门槛，步入暖阁，余光已经瞥见那红木书桌的一角了，于是跪了下来道：“奴婢，赫舍里*如斯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只听他应了一句。
　　“谢皇上。”缓缓起了身，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微微抬头望向他。皇帝果然是日理万机，这会儿子召见我，却还头也不抬的批着折子，眉头有些拧着。还想再仔细看看他的龙颜，却忽然见他停了笔。便再不敢冒犯，赶紧低了头。

　　“你......怕朕么？”他问道，开场白有些来者不善。
　　“回皇上，奴婢不怕。”我想了想道。
　　“哦？为何？”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是好奇。
　　“回皇上，在奴婢心里皇上是一代明君，没有原因是绝不会轻易责罚于人的。而奴婢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又为何要怕您呢？”不留痕迹的名为回答实为奉承着。

　　“是么。”他用肯定的语气又问道：“依你所言，此时倘若朕当真责罚了你，便真成了昏君了？”
　　“奴婢不敢。”我一听赶紧遵循着不知如何做答就道“不敢”的生存法则。

　　“读过书？”
　　“回皇上，是。”虽然在现代的我好歹是个寒窗十几年的知识分子，可是这里的那些‘四书五经’，‘孔孟老庄’还真是看得不多。可前天为了落选，大话已经被放了出去，这会儿为了保命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了。

　　“读过《论语》么？”
　　“回皇上，读过。”只读过一点点，我在心里答道。

　　“那《庄子》呢？”他又问。
　　“读过一些，不多。”其实在‘孔孟老庄’里我最欣赏的便是庄子了，所以《庄子》是唯一一部我认真读过的，而且还曾经兴致颇高的背过几篇的古书。那么为何我反而要如此回答呢，因为我再赌，赌他会拣我不熟悉的书来验证我的话。

　　“最喜欢哪篇？”果然，我赌赢了，他进一步问道。
　　“回皇上，奴婢最爱〈天道〉。”其实谈不上最爱，只是因为这篇我最熟悉。
　　“那么，天道为何？地道为何？圣道又为何呢？”
　　“回皇上，‘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昧然无不静者矣。”我略想了想决定用原文作答。

　　“呵呵，看来是读得不错。”他定是满意于我的回答，声音里渐渐透出了一丝笑意。
　　“皇上过奖了，奴婢受不起。”我赶紧作谦虚状。
　　“读过便是读过，不错便是不错，没什么好恭谦的。”他教育道。
　　“是，奴婢谨尊皇上教诲。”我道。

　　“恩,朕的身边现在缺一个通文墨的女官，你可愿来当差啊？”
　　什么？让我当御前女官，不用做他或者他那些阿哥们的小老婆了，我一听，心中甚喜，连忙跪下叩首道：“奴婢愿意，谢皇上隆恩。”
　　“……那好，明天就进宫来任职吧。”他可能没想到我回答的这么干脆，略顿了一下道。
　　“是。”

　　见他又取笔蘸了墨，打算继续批折子，我便起身行礼，准备告退了。可就在我快要出西暖阁的一刹那，他的声音又在我身后沉沉的响了起来：“知道为什么把你留下么？”他问，还未待我做出反应，却又兀自答道：“因为你是第二个，第二个说，你不怕朕的女人！”

　　李德全的消息得的很快，知道了我要出任御前女官，便要亲自送我出宫。一路上，我一边仔细记着他对我进行的御前礼仪的一些概括性的交待，一边却放不开康熙的最后一句话，第二个？我是第二个，那么谁是第一个呢，此外，这个第一人对他又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思考的结果自然是：无从得知。于是决定将这个问题留待以后解决，总之，现在的结果对于我来说无疑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回到府上，不知何故，玛法他们并没对这个结果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次日一早，索府正大门外，宫里派来的马车，早已经等在那里了。

　　玛法又上早朝去了，哥哥们也已经去户部办差了，只留下额娘，姨娘，为我送行。她们几乎都没说什么，亦没有表现过多的悲伤。只是当我坐上了马车，行了十几米，忍不住掀了帘子，探出半个身子尽力回望，却望见额娘半伏在姨娘的肩上，微微抽泣着。那两位女子的身影笼在春日清晨淡淡的白雾之中，变得越发柔弱了。不忍再看下去，抽回身，放下窗帘。深吸一口气，止住那将欲落下的泪珠。

　　虽然这马车很稳，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前进，可我心下却很清楚，紫禁城越来越近了。

　　忽然，我整个人向前一倾，车停了。这么快就到了么，心想。

　　“如儿！”一个声音从车外传来，是二哥！
　　赶紧掀开车帘，下了车。只看见路的旁边，大哥和二哥一人牵了一匹马立在那里。大哥还是温和的笑望着我。而二哥的目光里却盛满了不舍。我信步走了过去，福了一福道：“你们怎么来了，不用去户部么？”
　　“去过了，现在赶来送你！”二哥答道。
　　“恩。”我应声不语，只是望着他俩。

　　“好好照顾自己，那里不似家中，凡事要入眼入心，不可意气用事。”大哥嘱咐道。
　　“恩！”我点头道。
　　“给我写信，想知道你过的好不好。”二哥边说着边深深的望着我。
　　“恩！”

　　“你可还有话要对我们说么？”看见驾车的小公公向我这望来，大哥知道不能再耽搁了，最后问了一句。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于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我徐徐念罢，便再也忍不住了。跃然向前一步伸手抱住大哥，顿觉脸颊湿了一片，他身子一僵，我便起身离开了他，侧过身又环住二哥，片刻间，感到他柔柔拍着我的背缓缓道：“珍重！”
　　我放开他，哽咽着却再不望他俩一眼，便快步转身离去，钻进了马车里。

　　车再次前行，泪还是不住地流着，心下忽然涌出一句话来：
　　“有些人不是因为放在心里久了才变成了习惯，而是因为变成了习惯才放在了心里……”
　　原来，我早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个家。
　　原来，我早已将他们放在了心里，心里的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