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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三、竟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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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来。
整整两个时辰的噩梦后,我几乎是从榻上跳了起来,头沉得厉害,帐内蜡炬方灭,帐外光线忽明忽暗。我掀开帘门,西方巨大的火舌正肆舔着天空,沿着密云一路向东边的凌山城漫卷。
天,还没有亮。
但我知道,这已是“明天”。
延!
心像被条鞭子狠狠抽了一记,我冲出帐外,翻身上马,向凌山城狂奔。
凌山城也已陷入了一片火海。
天地昏黄,血泥糅靡,地上伏尸塞道,城外数里都已成了一片修罗场。
远望去,黎明前的黑暗里,两军混战已是服色难辨,刀光剑影亦为鲜血染透,除却火光殷红,大地之上只剩一片静寂,沉沉的浓黑色仿佛在吞噬着所有生命的声息。
战争,还在继续。
近了,才能听见还有那火把猎猎燃烧的声响,战马低声的嘶鸣,以及还活着的人们低声的喘息。交战的两军已到了最后的胶着关头,鼙鼓已敲破,呐喊已无用,只剩下手起刀落时腔子里的血喷涌而出的声响,是这死一般的战场上唯一能听见的生命存在的证据——不论是对手,还是自己。
跃过层层尸海,我纵马踏入,如同踏破这死寂世界的一支鸣镝。
“主公——”程羽挥刀斩落身边一个敌人,向我飞驰过来。也是一脸血污,勒了马,向我急道:“主公,你怎么来了?盔甲呢?”说着,便向四周喊道,“没死的都过来!”
几个他的下属迅速摆脱离了战团,将我围在当中。
“主公,我帮你……”程羽盯着我一身缁黑锦袍,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盔甲脱下来给我。
“用不着!”我打断他话,挥开有人递上的头盔,直问他,“沈延呢?”
虽一脸烟尘,亦看得到他面上肌肉一紧,沉沉说道:“回主公:沈公子被俘,现在凌越手里。”
我抓缰绳的手一紧,拼命将喉中那血气压下,方才能开口,问:“怎么回事?”
程羽忙将事情经过道来。他这头自不知沈延代我出战之事,只道见到西边火起之后就依约攻城,凌越和铁甲兵虽已被吸引出城外,但剩下留守的这两千兵马亦非相像中的窝囊。两军接战,很快陷入胶着。正激战时,忽闻城头上敌人高呼将军回转,抬头果见凌越出现在城头,手中扣住一人,向城下喊话道:“尔等主帅已在吾手,还不速速投降?!”我军见那人银甲素袍,正自惊惶,忽见那被持之人挣脱钳制,一手摘下银盔,盔甲铿然落地,露出那张清俊容颜,望那狰狞敌军淡定一笑:“我乃军中一闲人,灭你何须武清候?!”我军这才看清那人非我,放下心来。那头凌越却被激怒,翻手便是一掌劈去,沈延当胸受创,一口鲜血喷在城墙之上,人也被他半推出了城跺。幸亏程羽机灵,对城头上高呼:“凌越住手!你要对我军师怎样?”凌越一听,这才拉回了沈延。再后来,两军混战,便再未见二人踪影。
“想他们暂时不会对沈公子如何。”程羽道。
我点点头:程羽如此一说,凌越当不会立杀沈延,而是挟他为质居多。如今要救延,也唯有将凌山攻陷,抓住凌越,别无他择。想着,我再无犹豫。
“主公。”火光中,我感觉得到无数的目光都投向了我。
“好!”我直起身来。
烈烈火光里,沉沉天幕下,我仰首看向那即将云开日出的天空,浩瀚之下,高耸的城墙是如此的渺小。长风起兮,振我云裳,要谁授那所谓帅旗?猎猎风里,缁黑丧服的我便是那战旗迎风飘扬——
“想建功立业的随我来,擒凌越者赏金十万!”我手指向那火中城池,“冲锋——”
死海终于掀起怒涛,应声雷动,我军喊杀之声如嗜血的狼嚎,从我身侧,五千儿郎如猛虎下山般涌向城门,一声巨响中,烧焦的城门终于轰然崩裂,火星四溅中,铁流如利剑般刺入了凌山城的胸膛。
虽赏金十万,却没有人能擒住凌越,等我追到他最后落脚处,他已挟持沈延逃出了城外。大约是已躲进了城西那一脉山峦之中,一时之间,很是难找。
我望着眼前人去楼空的将军府,眼前一片鲜红,恨不得滴出血来。
“主公。”程羽走过来。我不说话,只是牢牢的盯着地面上的一大滩血迹,那血还未干涸,向门口延伸出两条蜿蜒的血印,一直迤逦到门外,最后变成了点滴一直汇进了庭外那片血火之海,再难寻觅。
“还没他下落?”我终于开了口,不出所料的见他摇头。我再忍不住一把推开他,怒道:“那你还来说什么?给我去找啊!”说着,便要往外走。却被他拦住:“主公,禀主公:我们擒到了云凰。”
我骤然停住,沉吟片刻,沉然道:“把他带上来。”
韩亦被带了上来,据程羽说,他是掩护凌越逃走时中箭被擒的。那时眼看就要追上凌越了,是他忽然回转,跳出暗道,用身体从外抵住了那暗道的门,连中六簇,未尝稍移,最后力竭晕倒才被按住。
他受了很重的伤,浑身上下都在流血,面上神色却很平静,见了我,仍叫:“主公。”
我冷笑了下。
他也不等我开口,便道:“沈公子未死,伤虽重,却还不致命——主公攻城的速度比凌越想象得还要快,所以……”
我随他视线,望到厅内角落里几段带血的锁链,心像被谁揪住,几乎喘不过气来。程羽走了过去,稍一用力,白墙斜转,他向内探了一眼,忙又缩回,拦住跟过来的我,“主公……”朝我拼命摇头,同时猛瞪韩亦。
我推开了他,他便忙在后面扶住了我。
幸亏有他,我才不至于在血色涌来的一瞬窒息倒地——昏沉的暗室中,只有金属做的刑具散发着幽幽寒光,照见满地的殷红,还有里面浸渍的几片衣角——原本是雪,如今是,血。
我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手臂,疼痛让我保持了片刻的清醒,我转过头,看那韩亦:“不愧是曾经我最得力的下属,号称能读人心的间者云凰——凌越这般折磨他,定是因一时还不能杀他。你说,除了要以他为质,凌越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果然不愧是云凰的主公。”韩亦笑了笑,白如金纸的面上竟因此而浮现出一丝轻灵明艳——十年来,几乎都忘了当初遇见他时他的身份——他与亦林当时都是风月场上有名的清倌。亦林媚眼如丝,琴棋书画无所不会;而他则晶莹剔透,只有一双传说能读心的妙目。是我从一权贵手中保住了他最后的尊严,并激起了他为男儿丈夫建功立业的雄心,从此他脱胎换骨,入我麾下。他心思缜密,长袖善舞,以读心之异能游刃三国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内,以各种身份结交各色人物,探得无数军情,成为我得力下属。过往如烟,历历在目,却不料今日相见已是这般情形。
只是,他仍叫我“主公”。“主公。”只听他继续道,“你想得不错,凌越其人虽是武将,却是心机过人。他留下沈公子,不但是挟之为质,更重要的是,要将他作为献礼。”
“献礼?”我逼近他。
韩亦点点头:“凌越兵败城失,只能去向诸国可汗求援。而沈公子便是他要带去示好的献礼。凌越与诸国人联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咳咳……”他咳出口血来,声音也低了许多,“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凌越隐约道,有诸国使者道沈公子面熟,似与诸国可汗曾有些牵扯……咳咳……”血丝从他唇角流下,已渐成小溪。
程羽已然别过了脸,看这情形,我知面前的人已没到了生命尽头,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那么明媚,清清澈澈的望着我,像一直能透过了我的灵魂去。我也望着他,终于问道:“你,为什么都告诉我?”
“呵呵……咳咳……”他笑起来,“你是云凰的主公。”
“那凌越呢?”
“他……”他笑得更加清更加透,眼神却逐渐的涣散,“他是韩亦找了十五年的……那个……”笑容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时光如梭倒转,我记起十五年前,还是卫武帝年间,书简上记载:大将凌越获罪,后叛逃入凌山;人口中纷纭:翩翩云般人物,竟读心勾栏院。
原是这般。
血海翻涌似要将我吞没,“延——”下意识的低呼那个名字,伸出手,搀我的人却不是他。
“主公……”程羽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强自镇定道,“下头怎么办?是否要派人去追凌越?”
“不,追不上的。”我摇了摇头,一阵眩晕。我抚着额,却不肯稍歇,话说得很快:“凌越熟悉地形,定会沿着山间小道取道诸国王庭,我们是肯定追不上的。唯今之际,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我咬着牙,一字字道:“挥军北上,直取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