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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第六章

      八月的北京,天空是一种疏离的高远。江修然站在熙攘的报到人流中,周遭是来自天南地北的陌生面孔,兴奋的交谈、家长的叮咛、志愿者的引导……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模糊而不真切。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停留在与温景铄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他抵达北京后,怀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期待发出的:「已到北京,一切安顿好。你那边怎么样?」

      消息前面,是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系统冰冷的提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反复磨搓着他的神经。他不死心,拨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同样冰冷的系统女声。

      拉黑了。

      这三个字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将他冻结在初秋依然闷热的空气里。他设想过无数种他们之间可能的结局,争吵、疏远、或是带着遗憾的彼此祝福,却从未想过会是如此决绝的、单方面的断联。没有预兆,没有告别,像一曲未及高潮便戛然而止的乐章,只留下无尽的空白和耳鸣般的回响。

      一种深不见底、无处言说的委屈油然而生。他做错了什么?是因为他考上了理想的大学,而温景铄没有?还是因为他那未能宣之于口、却早已渗透在每一个眼神和举动中的特别关心,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他试图理解,试图为温景铄的决绝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却发现所有的理由都站不住脚,最终只能归结于——自己被放弃了。他那份小心翼翼珍藏的情感,在现实的巨变面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廉价。

      悲伤如同暗潮,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汹涌。他躺在宿舍窄小的床上,听着室友们平稳的呼吸声,睁着眼睛直到天明。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温景铄穿着那件过时衬衫、眼神空洞的样子,是他转身离开时那个决绝的背影。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北京初秋的风灌进去,冷得他浑身发抖。

      他开始给温景铄写信。用最传统的纸笔,在夜深人静时,趴在书桌上一笔一划地写。写银杏叶开始泛黄,写听不懂的京片子,写新同学的好奇与友善,写北京的繁华与拥堵,写他对物理某个领域新生的兴趣……他写很多很多的日常,琐碎、平淡,唯独不写思念,不写质问,不写那如影随形的难过。

      他知道自己写出来的这些信也许永远都无法再寄出。那个他最熟悉的地址,也许也已经没有了等待他的人。但是内心的不甘心又在隐隐作祟,他不愿意相信温景铄真的放弃了他,他将写满字的信纸仔细叠好,锁进抽屉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远在南方小城、已然断线的少年,牢牢地锚定在自己的生命里。

      而与此同时,在南方的那个小城,温景铄的生活则像被按下了快进键,迅速切入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

      职业技术学院的环境与他曾经熟悉的世界格格不入。课堂纪律松散,大部分同学讨论的是游戏、打工和即将到来的实习,很少有人谈论晦涩的公式与遥远的理想。他选择了会计,不是因为热爱,只是因为它听起来“实用”,能更快地转化为谋生的技能。

      他住进了学校简陋的六人间宿舍,将母亲暂时托付给外婆照料。每一天,他都在一种机械的忙碌中度过:上课、沙盘模拟、考证、周末找各种兼职——发传单、餐厅服务员、网管。他用疲惫填充每一分每一秒,不让自己有丝毫空闲去回想过去,去思考未来。

      他变得沉默寡言,刻意回避着任何可能与过去产生关联的信息。他不再登录高中的班级群,不再看任何与高考、大学相关的新闻。他将江修然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像鸵鸟一样,将头深深埋入现实的沙土之中。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选择。江修然应该有他光明灿烂的人生,不应该被自己这个沉溺在泥潭中的人所拖累。

      偶尔,在深夜结束兼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寂静的宿舍时,他会望着窗外小城稀疏的灯火,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北京的天空,是不是更广阔一些?江修然,是不是正走在通往星空的路上?

      随即,他便会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隔着一千多公里的地理距离,更是已然分岔、无法交汇的人生路径。他认命了,像一颗被投入既定轨道的行星,不再挣扎,只是沿着命运的引力,沉默地运行下去。

      大一上学期的日子,在江修然近乎自虐的学习和温景铄麻木的忙碌中,飞快流逝。

      北京的冬天干冷刺骨也异常的萧瑟。江修然站在未名湖旁,看着周围同学脸上洋溢的笑容,却只觉得那股寒意穿透厚厚的羽绒服,直抵心脏。他兑现了对温景铄的承诺,来到了这里,看到了这片著名的湖,可身边没有那个应该并肩的人。风景再美,也失去了颜色。

      对温景铄的担忧与日俱增。那种失联的状态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他尝试过通过其他高中同学打听温景铄的消息,但得到的回复大多是“不清楚”、“好像去读职校了”、“联系不上”。温景铄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蒸发了在了人海里。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下去。他必须亲眼去看看,温景铄到底过得怎么样。

      利用元旦的三天短假,江修然登上了返回南方的飞机。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像一次秘密的朝圣。看着机翼升起,逐渐远离繁华的都市,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熟悉,他的心也随着铁轨的节奏,越跳越快。

      他凭着记忆,找到了温景铄家所在的那个老旧小区。站在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前,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是一位面容憔悴、眼神警惕的中年妇人,是温景铄的母亲。她比江修然记忆中苍老了许多,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

      “阿姨,您好,我是江修然,温景铄的高中同学。”江修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温母打量着他,眼神里有一丝茫然,随即又变得锐利:“江修然?哦……你找景铄什么事?”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疏离的戒备。

      “我……我从北京回来,想看看他。他不在家吗?”

      “他住校。”温母简短地回答,并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职校课多,还要打工,很少回来。”

      “那……您能告诉我他在哪个学校吗?或者,把他的新手机号给我?”江修然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

      温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看着江修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复杂,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和疲惫。“同学,你们现在……不是一路人了。景铄他忙,没空跟以前的人联系。你走吧,别来找他了。”

      说完,不等江修然反应,她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那声闷响,像一记重锤,砸在江修然的心上。他僵在在冰冷的楼道里,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咳嗽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将他淹没。他不仅被温景铄拒绝了,甚至也被他的家庭,被他过往的一切,共同隔绝在外。

      他不甘心。根据之前打听到的模糊信息,他几乎跑遍了小城里所有可能的技术学院。在那些相似的、带着些许颓败气息的校园里,他穿梭于教学楼、宿舍楼、食堂之间,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相似的年轻身影,渴望能捕捉到那个刻骨铭心的轮廓。

      然而,没有。人海茫茫,他就像在寻找一个虚无的幻影。

      假期最后一天,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温景铄曾经提到过兼职的那家奶茶店。吧台换了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对他询问的“之前在这里打工、个子很高、不太爱说话的男生”毫无印象。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南方小城冬日的湿冷浸入骨髓。江修然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终于明白,温景铄是铁了心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那种决绝,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远离,更是心灵上彻底的放逐。

      他带着一颗沉甸甸的、布满裂痕的心,踏上了返回北京的列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像他们疾驰而过的青春和那份无疾而终的情感。他知道,有些寻找,注定没有回响;有些人,一旦走散,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时光从不为谁的悲伤停留。日子在指缝间悄然滑过,转眼已是两年多以后。

      江修然在清华园里,逐渐适应了新的节奏。他依然是那个优秀的学生,拿着奖学金,参与导师的项目,在学术的道路上稳步前行。他有了新的朋友圈子,参加社团活动,表面上看,他似乎已经走出了那段阴霾。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个角落始终是空的。他不再试图联系温景铄,也不再回家乡那座小城,仿佛那样就能避开所有可能触景生情的契机。他锁在抽屉里的信,已经厚厚一沓,成了他青春里一座无声的墓碑。他学会了将那份深刻的思念与委屈,压缩成一颗坚硬的核,深埋在忙碌与平静的外表之下。他偶尔会点开那个依然发不出去消息的微信账号,看着沉默的头像,怔怔地出神,然后默默关掉。他开始接受,有些人,注定是用来怀念的。

      而温景铄,则在另一条平行的轨道上,经历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职校的第三年,他进入了一家本地的小公司实习。工作内容是做个出纳,每天日复一日的做着凭证和报销单,与曾经梦想的探索宇宙奥秘相去甚远。他住在公司提供的集体宿舍里,用微薄的实习薪水支付着自己的生活费和贴补家用。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像一颗不定时炸弹,让他始终绷紧着一根弦。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现实。曾经的锐气和梦想,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沉淀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暮气。他不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事情,生活的重心只剩下工作和家庭。偶尔,从高中同学零星的动态里,他会看到江修然的消息——又发表了论文,去了某个国际会议做报告……每一次,他都只是平静地划过,像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新闻。

      他并非完全忘记了江修然,那个名字,那个身影,早已成为他生命底色的一部分,是苦涩青春里唯一的一抹甜,也是他不敢触碰的伤疤。他只是学会了将这一切封存。他认命地觉得,这就是他的人生,安静,平凡,带着些许沉重的责任,与那个星光熠熠的江修然,早已是云泥之别。

      两条曾经紧密交织的生命线,在命运的岔路口分开后,沿着各自的轨迹,延伸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一个在学术的象牙塔里攀登,将悲伤化为前行的动力;一个在生活的洪流中挣扎,将过往深深埋藏。他们活在彼此看不见的平行世界里,呼吸着不同的空气,经历着不同的悲喜,唯一的共同点,或许是那份深埋心底、从未真正消散的,关于对方的记忆。

      江修然大四那年,因为一个与家乡省会有合作的项目,他需要回去出差一周。

      时隔三年多,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他的心情复杂难言。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一天,合作方在一家新开的商业中心宴请他们。晚餐结束后,江修然婉拒了同事续摊的邀请,想一个人走走。

      华灯初上,商业中心人潮涌动。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感受着这座记忆中城市的变化。就在他经过一家大型电子产品卖场门口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的身影。

      是温景铄。

      他穿着一身卡通大玩偶服,正摘下玩偶的头套,蹲在地上,身旁是一摞的宣传单页。汗湿的发丝贴着脸,工服T恤后背晕开深色水渍。他仰头灌着矿泉水,喉结急促滚动,侧脸还留着头套压出的红痕。他比记忆中更高了些,肩膀宽阔了,褪去了少年的单薄,却也更瘦了,侧脸的线条像刀削般清晰冷硬。他的神态专注而平静,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沉稳的疲惫。

      看到两个商场主管快步走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格外清脆。“谁让你在这脱头套的?”为首的瘦高男人用对讲机敲着手心,“玩偶形象是商场的脸面,让顾客看见你这副样子像什么话?”

      温景铄扶着墙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蹲了回去,只好仰着脸解释:“就休息五分钟,里面实在太闷了......”

      “每个点位都有排班表,要休息回员工区!”主管突然抬高音量。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头抹了把颈间的汗,连连跟主管道着歉。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周遭所有的喧嚣都化作模糊的背景音,江修然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低头工作的身影。

      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没有激动人心的相认,没有戏剧性的冲突,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那个曾经在竞赛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他放在心尖上、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人,此刻正穿着玩偶服,在为生计奔波。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江修然的鼻尖,视线瞬间模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自己隐入熙攘的人流阴影里。

      他没有上前相认。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偷窥者,贪婪地、心碎地看着。他看着温景铄送走主管,看着他直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带上玩偶服,看着他继续弯着腰给来往的人群递着宣传单页,显得那么疲惫,又那么陌生。

      几年来的委屈、不解、担忧、思念……在这一刻,汇聚成一种深沉得近乎疼痛的明了。他忽然就懂了,懂了当年温景铄为何那般决绝。那不是背叛,不是厌倦,而是一种在巨大变故面前,出于责任和自尊的、笨拙的自我放逐。他推开他,不是因为放弃,而是因为他觉得,那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

      他看到了温景铄眼底那片沉寂的、认命的灰暗,也看到了他努力维持的、表面的平静与坚韧。

      江修然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温景铄的身影再次被一群小孩子围住,消失在视野里。

      他最终转过身,默默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那个商业中心。初春的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他却觉得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些。

      他没有再去寻找,也没有试图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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