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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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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高考前最后三个月,时间像被拧紧了发条,在试卷和倒计日的双重挤压下呼啸而过。
温景铄和江修然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温景铄不再提未来,江修然也不再说放弃。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化作了草稿纸上繁复的公式,化作深夜通话里平稳的呼吸声。
温景铄的母亲,在父亲去世之后,她的情绪像一座不稳定的火山。有时她会平静地整理父亲的遗物,把衬衫叠得棱角分明;有时又会突然摔碎满桌碗碟,对着空荡荡的座位声嘶力竭地哭喊,甚至指着他的鼻子骂“扫把星”。每当他轻声呼唤她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的眼神全是陌生的冰冷,温景铄感觉心脏时刻都被捏紧,因为那道目光仿佛在说:“为什么是你活了下来?”
渐渐的,温景铄学会了麻木,他学会了在母亲情绪崩溃时迅速收拾满地狼藉,学会了在她哭着睡去后,继续摊开理综卷子做到凌晨。
只有江修然看得见他校服领口下越来越突出的锁骨,看得见他偶尔走神时,笔尖在纸上洇开的墨点。但是江修然什么都不说,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多带一份营养汤,在中午温景铄趴在桌上小憩时,坐在他的身边安静的看着书。
“这道题,”某个深夜,江修然在电话里给他讲函数,“你用指数函数再算一遍。”
温景铄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清晰的呼吸声,忽然问:“江修然,如果......”
“没有如果。”江修然打断他,笔尖敲击草稿纸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做题。”
那一刻,温景铄几乎要脱口而出——如果我说后悔了,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但他最终只是沉默地低下头,重新握紧了笔。
高考前一天,母亲罕见地清醒了。
她走进温景铄的房间,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件崭新的衬衫。“明天穿这个,”她抚摸着衬衫的领口,声音很轻,“你爸......给你买的。”
温景铄愣在原地。那件衬衫的标签已经泛黄,是父亲去世前一个月买的。
“他总说,等你高考那天,要穿得精神点儿。”母亲的眼圈红了,但她在哭出来之前迅速转过身,“早点睡。”
那是父亲去世后,母亲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温景铄抱着那件衬衫在床边坐了半夜,心里某个冻结的角落悄然松动。也许,一切真的会慢慢好起来。
高考第一天,天气异常的闷热。
温景铄穿着父亲买的衬衫走进考场时,觉得领口有点紧。语文试卷发下来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作文题目是《爱,原来就在这里》,他盯着那两个字,眼前闪过父亲温暖的手掌,母亲颤抖的手指,还有江修然在图书馆顶楼被风吹起的衣角。
他写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文字像决堤的洪水,冲刷着这些日子的压抑与沉默。
中午从考场出来,他看到江修然等在校门外最显眼的位置,手里拎着保温盒。“别对答案,”江修然把盒子塞给他,“吃饭。”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下午数学考试前半个小时,温景铄的手机在静默中亮起。是一个未接电话以及邻居张阿姨发来的消息:
「景铄,你妈刚才冲出去了,我们没拦住」
「她嘴里一直喊着你爸的名字,往江边方向去了」
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温景铄猛地站起来,考场里嘈杂的人声瞬间褪去,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他看见监考老师正在安排准备进入考场,看见人潮正在往各自考场分散,看见江修然在隔壁考场门口担忧地望过来——
下一秒,他已经冲出教学楼,疯了一样奔向江边。
林晞是在开考十五分钟后,才发现温景铄的座位一直空着。
他几乎要站起来,被监考老师严厉的眼神制止。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后背,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审题,可笔尖在答题卡上划出的每一道痕迹,都像是刻在心脏上的伤口。
最后一道大题他做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温景铄早上穿着那件不合身衬衫的样子,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水晶人偶。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江修然第一个冲出考场。他一遍遍拨打温景铄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在医院终于找到温景铄。
少年浑身湿透地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衬衫上沾着泥泞和水草。他抬头看见江修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妈......跳江了。”
“救上来了。”他机械地重复,“幸好......救上来了。”
江修然看着他空洞的眼睛,所有质问都卡在喉咙里。他默默脱下外套披在顾燃肩上,触手的皮肤冷得像冰。
后续的考试,温景铄没有参加。
他守在母亲病床前,看着心电图机上起伏的波纹,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变成了一条平直的线。班主任来看过他,欲言又止地说可以申请补考,但所有人都明白——完了。
江修然考完了全部科目。每一场考试他都像在梦游,写完所有题目却记不住任何内容。走出最后一场考场时,盛夏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扶着墙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成绩公布那天,江修然的名字高悬在前列,足以叩响任何一所顶尖学府的大门。而温景铄的分数栏里,只有语文单科成绩孤零零地挂着——125分。很漂亮的数字,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是本市的职业技术学院。”温景铄平静地把录取通知书放在餐桌上,母亲出院后一直住在外婆家,空荡的房间里只有他的回声,“会计专业,三年制。”
江修然盯着那张鲜红的通知书,觉得眼睛被灼伤了。他想问为什么不再考一年,想说自己可以等他,可所有的话在触及顾燃眼神的瞬间都消散了——那里面没有任何不甘或遗憾,只有一片死寂的认命。
“挺好的。”温景铄甚至笑了笑,“早点工作,早点挣钱。”
他开始收拾东西,把父亲留下的书打包封箱,把母亲的衣服仔细叠好。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十八岁的少年。
江修然站在门口,看着逆光中忙碌的身影。他想起温景铄曾经指着星空说“想去看看脉冲星”,想起他们在竞赛获奖后击掌时滚烫的掌心,想起那个雨天温景铄把他护在伞的内侧,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淋得透湿。
那些鲜活的、发着光的瞬间,都被锁进了名为“过去”的保险箱。
“江修然,”温景铄忽然抬头,“去北京吧。”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替我看看未名湖,看看清华园。”他把书塞进纸箱,用胶带封口,“连我的份一起。”
江修然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见温景铄弯腰时,后颈凸起的脊椎像即将折断的翅膀。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千公里的距离,而是一整个崩塌的人生。那个会和他并肩看星空的少年,永远留在了父亲去世前的夏天。
八月,江修然拖着行李箱走过安检门。回头时,候机大厅熙熙攘攘,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握紧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昨晚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
「江修然,祝你未来一片灿烂。」
江修然望着廊桥窗外无垠的蓝天,轻轻闭上发烫的眼睛。
温景铄远远地看着江修然走过安检门,在江修然回头时,压了压帽子并迅速低下头,避开那道视线。
他应该高兴的,他确实为江修然高兴,那种骄傲感是真实的,从心脏最深处涌上来,带着灼热的温度。可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更冷的寒意,像北方的冻土,瞬间封冻了那点微弱的暖意。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他甚至努力牵动嘴角,想做出一个“与有荣焉”的表情,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他知道,在很多人的眼里,尤其是那些曾经对他给予厚望的老师眼里,他选择去职校,是一种彻底的“堕落”。他可是能和江修然一起参加竞赛的人啊,他的名字也曾经被用红色的纸张贴在校园光荣榜上,名列前茅。
可是,他们不懂。
父亲的猝然离世,抽走的不仅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更是所有关于“未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母亲时好时坏的精神状态,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可以上一秒还平静地为他准备早餐,下一秒就因为找不到父亲的一件旧物而崩溃大哭,甚至冲出门去,需要他发疯一样在深夜的街头寻找。
如果选择复读,那将会有无尽的未知在等着他,学费、生活费,他妈妈那时好时坏的状态,他做不到,在他妈妈跑出去的那一刻,什么前途,什么未来,那些都不重要了,人如果不在了,他真的就垮了,由内而外的彻底垮了。
他不能再离开她了。哪怕只是去邻市上一所普通的本科,他也无法放心。他需要一份能尽快自立的工作,需要一个能随时回家的距离。职校,三年后就能实习、工作,是他当下唯一,也是最快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这不是选择,而是命运在他所有可能的道路上,都竖起了“此路不通”的牌子后,唯一留下的那条逼仄的、布满荆棘的小径。
还记的当时江修然对他说的,那让他觉得好笑的话:“景铄,钱的问题可以想办法!我可以跟我爸妈……”
真的很可笑,这算什么,施舍?接济?
未来哪一天,如果他妈妈清醒了,那算什么,因为欠债更加抬不起头的崩溃,那会是一种想都不敢想的未知数,温景铄不敢赌,也不愿意去赌。他只希望,他身边仅有的人,仅有的爱,还能留在自己身边,自己再苦再累都值得。
温景铄真的认命了,他没有江修然的家庭,他也没有江修然试错任性的资本,他再不抓紧手里紧握着的,他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曾经指着河对岸给江修然看,在那片老旧的工业区,那里有几所职业学校的校舍混杂在厂房之中,那就是他目前可以一眼看到头的未来,学会一门手艺,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这就是他的未来。
从机场回来已经很晚了,温景铄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终于允许自己彻底崩溃。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蜷缩在床角,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膝盖处的布料,带来一片冰凉的触感。他为逝去的父亲哭,为崩溃的母亲哭,为那个曾经充满希望、如今却支离破碎的家庭哭。
但是更多的,他是为自己哭。
哭那份被硬生生斩断的未来,哭那些再也无法实现的梦想,哭这场青春里,过早到来的、冰冷的成人礼。他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发出无声的哀鸣。
他曾那么努力,那么用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他熬过的每一个夜,做过的每一本题,都曾是他对抗命运的唯一武器。可最终,现实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就将他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碾磨成了粉末。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换来一个圆满的结局。有时候,仅仅是活着,维持着最基本的、不下坠的姿态,就已经需要拼尽全力。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奈,一种对既定轨迹的、沉默的屈服。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里曾经闪烁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认命的灰暗。
他拿起手机,给江修然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恭喜你。前程似锦。」
然后,他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不是恨,也不是怨。而是他太清楚了,有些距离,一旦拉开,就再也无法跨越。他不能让江修然的光芒,来映照自己的狼狈不堪;也不能让自己的沉重,去拖累江修然展翅高飞。
最好的结局,就是相忘于江湖。
他关掉手机,世界陷入一片死寂。明天,他将走进那个截然不同的、属于他的现实。而那个关于星空、关于未来、关于江修然的,闪闪发光的梦,就让它永远留在这个崩溃的、无奈的、认命的夜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