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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庖厨教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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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夜晚,虫鸣蛙叫此起彼伏,如同大自然演奏的安眠曲。
黛玉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晨曦透过窗棂,在房间里投下细碎光影。
她洗刷完毕走到屋外,见小阳正坐在院中的小凳上,一边吸溜着粥,一边看着鸡鸭在院子里踱步啄食。
“早呀,小阳,你这么早就起来熬好粥,喂好鸡鸭了?””黛玉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
小阳抬起头,脸上是明朗的笑容:“林姐姐早,我熬了皮蛋瘦肉粥,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只见灶台上的小锅里,粥熬得浓稠得当,米粒几乎化开,与汤汁充分融合,漂浮在上面的是奶白色。切成小块的皮蛋和撕成细丝的瘦肉均匀分布在粥里,点缀着碧绿的葱花,香气诱人。
黛玉走过去,发现阿真已经坐在桌边开吃了,见她过来,很自然地拿起一个干净的粗瓷碗,为她盛了满满一碗,还用勺子搅动了几下,推到她面前的位置。
今日的黛玉,穿着一身月白素绫衣裙,衣袂飘飘,清雅如月下初荷。而阿真,竟也穿了一身同色系的云纹杭绸直裰,玉冠束发,温文尔雅。
两人站在一起,一个飘逸如仙,一个温润如玉。
小阳看看黛玉,又瞅瞅阿真,眼睛滴溜溜一转,“林姐姐,阿真哥哥,你们今天穿的衣服,怎么像说好了似的?站在一起,可真般配。”
阿真闻言,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黛玉的衣着,耳根悄悄漫上红晕,心中怦然,如似小鹿在乱撞。
但他见黛玉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也不敢唐突,只好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回小阳:“这说明呀,我与你林姐姐……心有灵犀一点通。”
说完,他向小阳招手,两人私底下也不知在嘀咕什么。
黛玉也不去听他们的对话,执起调羹,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
粥熬得过于软烂,米香和皮蛋的特殊风味有些流失,瘦肉丝也因火候稍过而显得有些柴硬,但能尝出小阳是用了心的。
她只慢慢吃了几口,便放下了调羹。
阿真一直留意着她,见状,很自然地从旁边竹篮里拿起一个翠绿带刺、小巧玲珑的黄瓜递过去,说道:“粥火候过了些,有些腻口吧。尝尝这个,雪雁姑娘地里刚摘的,清甜脆生。”
初夏时节,雪雁家的小菜园里,除了寻常蔬菜,还种了几畦本地小黄瓜,正是当季,可以当水果生食,清热解渴。
黛玉看了他一眼,默默接过,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温热的掌心,两人皆是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分开。
她轻轻咬了一口黄瓜,果然清脆多汁,带着一股清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口中的腻感。
这时,雪雁也提着水桶从后院菜地走了回来。
因店铺被封,无需营业,她整个人显得无所适从,一大早就去给菜地浇了水,试图用忙碌驱散心中的沉闷。
她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愁容和迷茫,眼神缺乏焦距。
黛玉看在眼里,知她心结未解,便道:“总闷着也无益,不若我教你做几道小菜?艺多不压身,日后无论店能否开,总归是自己的本事。”
雪雁眼神动了动,闪过一丝微光,却又迅速黯淡下去,讷讷道:“我……我笨手笨脚的,怕是学不好。”
“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是怕一开始不太适应,可以先从最简单的开始。”黛玉乐观道。
这并非她本性,实则是多年跟随那行事跳脱的癞皮和尚,被硬生生磨出来的——那和尚常将“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不如找点乐子”挂在嘴边,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学会了在困境中先扯出个积极的样子。
她先是带着雪雁去了后院菜地。
阿真也饶有兴致地跟在其后,见黛玉目光在不同植株间流连,也不下手,便道:“林姑娘这般挑拣,莫非这青菜也如诗词字画,有好坏雅俗之分?”
黛玉头也没抬,“我的眼睛就是尺。老嫩、鲜萎,一量便知。”
小阳正蹲在旁边拔草,闻言抬起头,天真地眨着眼:“林姑娘,眼睛怎么会是尺呢?那不就是……两个圆圆的洞吗?怎么量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阿真被小阳的童言稚语逗笑了,他看向黛玉,眼中带着促狭和好奇,顺着小阳的话说道:“小阳问得好,这个问题很深奥。不如让你林姐姐给你解释解释?”
他其实也摸不着头脑,这“眼睛是尺”的说法新鲜又古怪,不知她是从哪儿学来的俏皮话。
黛玉手上择菜的动作顿了一下。这话是那癞皮和尚的口头禅。
师傅行事跳脱,说话常常没个正形,偏偏又在某些方面准得可怕。
他挑野菜、辨药材、甚至估量距离,都爱说这句“我的眼睛就是尺”。
她跟在身边久了,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也学会了,甚至内化成了自己的本能。
至于为什么是“尺”而不是“秤”或者其他什么,和尚从来没解释过,她也没问。
如今下意识说出来,被小阳这么一问,她才觉得这话确实有点……莫名其妙。
她面上不显,甚至带着点高深莫测,一边掐下最嫩的菜心,一边对小阳说道:
“尺,量的是长短规矩。我的眼睛,量的就是这食材的‘规矩’——合不合时令,达没达火候,有没有它该有的精气神。”
她将一棵肥厚的矮脚青递到小阳面前,“你看,要选这种——叶柄短而肥厚,掐下去有脆响,断口沁出汁水的,最为鲜甜。叶片要舒展,颜色是饱饱的翠色,不能泛黄,也不能油亮得过分,那是长老了。这就是它的‘规矩’。”
她将选好的青菜放入篮中,又从另一垄菜畦边沿掐了几根细嫩的马齿苋。
“像这种叶片肥厚多汁、茎秆呈淡紫色的,是阳光喝得足的,酸味会更柔和。若是瘦弱发青,便失了风味。”
又指着蔬菜根部的泥土,“还有,这土要湿润松散,不能板结,说明根系呼吸顺畅,菜也长得水灵。这些,都是用眼睛‘量’出来的。”
说着,已走到水缸边,将菜浸入清水,灵巧地拨动,让水流带走缝隙里的尘沙,又不过分揉搓,以免损伤纤维。
随即手腕一抖,菜叶上的水珠簌簌落下,不至于滴滴答答弄得狼狈。
雪雁在一旁看着,眼中不由露出讶异和佩服。
她自家种菜,却也未必懂得这般细致的门道,更未必有这般“尺子”眼力和……这般“能说会道”的本事。
阿真闻言,眉眼中透着笑意,还带着几分了然和欣赏。他不再多言,只是抱臂在一旁。
黛玉将处理好的青菜放在案板上,对雪雁道:“食材自己会说话。你听懂它的话,它便回报你最好的味道。”
说着她示范如何旺火快炒:“油热,下蒜末爆香,闻到香气立刻倒入青菜,快速翻炒,待其变色还未软塌,便撒盐,最后沿着锅边烹几滴自家酿的米酒,激出镬气,即可出锅。”
雪雁依样画葫芦,虽一开始时有些手忙脚乱,火候略过,炒出来的青菜颜色稍深,但入口依旧保留着些许清甜脆嫩。
小阳吃得津津有味,连声夸赞:“姐,好吃。比你以前炒的水煮菜好吃多了。”
被这么一说,雪雁的兴致更高了。黛玉看着雪雁眼中重新焕发新的光彩,知道如今不如乘胜追击,让雪雁不再惦记着哪些糟心事。
黛玉又选用了厨房里现有的咸肉、鲜笋和百叶结,准备做一道腌笃鲜。
“这道菜,关键在于一个‘笃’字,”黛玉一边将咸肉焯水,一边解释,“小火慢炖,让咸肉的醇厚与鲜笋的清甜在汤中慢慢交融,彼此成就。”
她让雪雁负责看火,控制那微沸的状态。
随着砂锅里的汤汁渐渐变得奶白醇厚,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厨房。
黛玉见火候已到,便准备进行最后一步——加入百叶结。
然后,她习惯性地拿起汤勺,开始搅动。就在这时,阿真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灶台一角,倏然定住了——那块用来提味的咸肉,竟然还完好地放在原处,显然只是用来焯水增味,并未投入锅中炖煮。
他想起之前做老鸭汤时,黛玉也是这般——说得头头是道,指挥若定:“鸭子需先焯水去腥”,“薏米要提前浸泡”,“冬瓜需后下保其形”……但具体处理鸭子的活计,却是由他和小阳完成的。她只负责最后的调味与火候掌控,好在那锅汤最终鲜美,让人挑不出错处。
再联想到她炒青菜时的熟练,与处理荤腥时那种下意识的、保持距离……
怕是在山里跟着师父,吃了多年的斋饭,养成习惯了。
做荤菜全凭理论知识,自己未必真会动手处理,甚至可能……
“黛玉姑娘,”阿真忍着笑意,指着那块被遗忘的咸肉,“这腌笃鲜的灵魂——咸肉,是不是该下锅了?”
黛玉闻言,搅动汤勺的动作猛地一顿。她低头看了看锅中翻滚的笋片和百叶结,又看了看灶台上那块孤零零的咸肉。
……全身充斥着窘迫……
她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此乃‘清笃鲜’之法。取其咸香之气韵,而不取其厚重之实质。汤色奶白,其味已足,何必再添腻味?”
说着,她还用汤勺舀起一勺汤,递到阿真面前,“你尝,这汤可还鲜美?”
阿真从善如流地尝了一口,眼中笑意更深。
这汤确实鲜美,笋的清甜完全释放,百叶结吸饱了汤汁,带着豆制品的醇和……如果没有“腌笃鲜”这个名字,它无疑是一锅完美的素高汤。
“鲜美无比,”他真诚地赞道,然后话锋微转,带着促狭,“林姑娘这‘清笃鲜’,别具一格,令人……印象深刻。”
雪雁和小阳也凑过来尝了汤,小阳心直口快:“好喝,就是……好像少了点肉味儿?”
雪雁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黛玉,似乎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黛玉被阿真看得有些耳根发热,·强自维持着云淡风轻,转身对雪雁道:“烹饪之道,贵在灵活变通。规矩是死的,舌头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