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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误入樊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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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的思绪飘回了从前。
自从田大壮入赘后,因为他手艺好,便理所当然地接管了厨房。
起初,他还会笑着说:“雁儿,你歇着,这种烟熏火燎的活儿我来。”
后来,便成了习惯。
她只需负责洗菜、打扫,连米要放多少水,火候要多大,都渐渐生疏了。
她曾经也抗议过,可大壮总说:“你做的哪有我做的好吃?客人都是冲我的手艺来的。”
久而久之,她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便也习惯了依赖,觉得有他在,这些琐事都不必她操心。
如今这冰冷的灶台,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她这几年来不知不觉被“养废”的事实。
她不仅钱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如今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技能都生疏了。
这……
黛玉看着雪雁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再结合田大壮赌博、试图操控小阳的的行为,心中愈发肯定:
这田大壮,从一开始恐怕就没安好心,他用看似体贴的方式,一步步剪断了雪雁独立飞翔的翅膀,好让她彻底沦为他的附属品。
一股混合着气愤与怜悯的情绪在胸中涌动。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挽起衣袖,对失魂落魄的雪雁说道:“不会,可以学。离了谁,这日子也得照样过。”
她目光扫过灶台边有限的食材——一小盆剩余的米饭,几枚鸡蛋,一把翠绿的青菜。
虽然是有点棘手,但是还是可以能做出一些吃食来,“今晚这顿饭,若你们不嫌弃,就由我来掌勺吧。”
阿真闻言,自然是一万个乐意,调侃道:“真的假的?千金大小姐要亲自下厨煮饭?该不会做出来的东西不能入口吧?”
黛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手下洗菜的动作却没停,“虽然这些日子多是你在张罗吃食,我不也在一旁打下手,但是你别忘了我也是有大厨名师的。”
虽然这个大厨是个和尚,只会做些斋菜,但到底是还有手艺不都是通用的,实在不行多尝试几次就行了。
不过那个那‘千金小姐’的称呼听着虽好,却早已不适合我了。
她转过身,对着因“千金小姐”四字而一脸懵懂的小阳和雪雁,解释道:“我啊,早就不当那劳什子小姐很久了,如今只是个四处游历、寻觅美味的闲人罢了。”
雪雁心中已是天翻地覆,姓林,曾是千金小姐,又说不当了……难道真是当年那个据说出了家的林家小姐?
她随即又用力甩了甩头,想这些做什么?就算当年真去了林府当丫鬟,也不过是另一种活法,未必就能避开田大壮这样的人。
可转念一想,至少……至少若在府里,总能学成一门手艺,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离了男人连饭都做不成,弄得里外不是人。
这念头让她愈发感到难堪。
黛玉现在用的是这个家用小灶台与稻花飘香后厨的大灶是分开的,平日雪雁一家很少开火,多是凑合着吃些店里的剩菜剩饭。
小阳早就机灵地撸起袖子在一旁帮忙洗菜递东西。阿真也想帮忙,可厨房实在太小,几个人同时转身都困难,他杵在那里反而碍事,只好摸摸鼻子,不情愿地被“请”了出去。
黛玉将他的窘态看在眼里,忍着笑意,对着在厨房门口无所事事闲逛的阿真扬声道:
“别闲着了,你去问问雪雁姑娘,能否借用一只麻鸭?今晚我们就炖个冬瓜薏米老鸭汤,这汤最是适合夏日,清热去湿,滋阴润燥,正好给大家压压惊,去去火气。”
小阳一听,惊讶道:“林姐姐,你会宰麻鸭吗?我姐夫以前总抱怨,说麻鸭处理起来最是费劲,腥味重,耗时间,我们想吃,他都不乐意动手,非得找专门的人来弄才行。”
黛玉闻言,用锅铲手柄拍了拍他的脑袋,“傻小子,这鸭子处理起来固然有些麻烦,但只要方法得当,懂得其中关窍,自然能手到擒来。你且在一旁好好看着,学上一学,以后想吃了,自己就能动手。要知道,自己动手,方能丰衣足食。”
站在门口的雪雁,听到黛玉这般耐心教导弟弟,还主动揽下最麻烦的活计,想起自己方才的恶语相向,脸上更是火辣辣的,心中充满了愧疚。
她连忙应声道:“好,好。食材家里都有,就在后院地里和鸭舍,只是……又要劳烦姑娘费心了。”
说着,便引着阿真朝屋后的鸭舍走去。
阿真跟着雪雁来到鸭舍边,看着里面一只只吃饱后正在悠闲梳理羽毛、膘肥体壮的麻鸭,半是玩笑半是懊恼地摸了摸下巴:
“失策,失策,真不该让它们吃得这么饱。待会儿处理起来,怕是会更费事些。”
民间素有“饿鸡饱鸭”之说,认为宰杀鸭子前让其吃饱,能使其毛孔张开,更易褪毛,且肉质据说更为饱满。但饱食后的鸭子内脏处理起来确实会更显繁琐。
雪雁听了,也想起已故爹娘似乎提过类似的说法,只是细节记不清了,只觉得这阿真公子连这等琐碎常识都知晓,实在不简单。
“嘎嘎嘎”鸭舍里突然一阵骚动。
原来是阿真已翻身跃入鸭群之中。他身形敏捷,在鸭舍中如踏无物,尽管鸭群受惊扑腾,他丝毫不乱,目光如电,身形如风,避开扑棱的翅膀,一伸手便稳稳扣住一只鸭子的翅膀根,将其轻松提起。
他将捉到的几只鸭子逐一掂量比较。他手指捏过鸭子的胸骨和翅根,感受其肥瘦程度;又仔细观察鸭蹼的颜色和磨损,判断其年龄与活动量。
最终,他选中了一只体型适中、胸骨硬挺、肉质紧实有弹性,鸭蹼呈淡黄色而非深红、表明尚未过于老韧的成年麻鸭。
制作冬瓜薏米老鸭汤,宜选用生长周期适中、不过于肥腻也不过于老瘦的麻鸭。
过肥则汤油腻,过瘦则汤寡淡,过老则肉质柴硬,久炖不烂。
炖汤的上佳之选是“骨硬肉实,肥瘦得宜。”
“就这只了。”阿真提着那只不断嘎嘎抗议的优质麻鸭,跳出鸭舍,身上还带着不少的鸭毛,还带着屎臭味。
只是些许屎味罢了,对于江湖儿女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
食材已然备好,接下来,便是黛玉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那锅冬瓜薏米老鸭汤在灶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抚慰人心。
但一只麻鸭岂止炖汤?
黛玉物尽其用,将鸭肉分而烹之。
除了那锅奶白醇厚的老鸭汤,她还用鸭胸肉快火爆炒了一份姜葱鸭片,鸭肉滑嫩,姜葱辛香。
鸭架也没浪费,与后院菜地摘的嫩南瓜一同焖了一锅鸭架焖南瓜,南瓜软糯,吸饱了鸭架的鲜味。
再加上一盘清炒时蔬,和用隔夜米饭做的、金黄喷香的蛋炒饭。
四菜一汤,虽都是家常菜色,却也荤素得宜,搭配得当,在这夏日傍晚显得清爽诱人。
饭菜一一摆放在一张用了有些年头的榆木小方桌上。碗是粗瓷的,筷子则是朴素的竹筷。
虽不精致,却干净妥帖。
小阳早已迫不及待,夹起一筷姜葱鸭片放入口中,“林姐姐,这鸭子炒得真嫩,一点腥气都没有,比……比我姐夫做得还好吃。”
他扒拉一口金黄的蛋炒饭,含这米饭,口齿含糊地赞道:“这饭炒得粒粒分明,真香。”
他这话语自然赢得黛玉满心的欢喜,“小阳的嘴还真是甜,那可要多吃一点。”
阿真细心地为每人盛了一碗汤,尝了一口老鸭汤,“火候恰到好处,薏米软烂,冬瓜透明,鸭肉酥而不柴,汤清味醇,确是去湿健脾的佳品。”
那盘鸭架焖南瓜,他更是多动了几筷,“这菜看似寻常,实则费火功,鸭架的精华尽数融入南瓜之中,朴实却见真味。”
黛玉指着一道菜说:“这道菜,我叫它‘误入樊笼’。”
只见盘中是用了特制香料略微熏烤过的鸭颈和鸭翅,色泽深红,口感干香有嚼劲,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苦回味,需要细细咂摸才能品出其后韵。
雪雁起初还有些拘谨和黯然,但见大家都是轻松吃着美食,并没有刚才的不愉快,也渐渐放松下来,默默吃着饭菜,尤其是那碗温热的汤下肚,仿佛驱散了些许积压在心头的失落。
她看着黛玉熟练布菜,阿真体贴盛汤,小阳吃得欢快,再想到自己从前要么是吃店里的剩菜,要么是田大壮做什么她吃什么,何曾有过这样温馨、被尊重的家常饭食?
也许是她待在大壮精心编造的笼子里太久了,都快忘记自己的本来面目。
饭后,小阳抢着收拾碗筷,雪雁也默默帮忙。阿真则去检查院门,确保安全。
黛玉回到那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窗棂外月色初上。
她在灯下静坐片刻,取出那本随身携带的《寻味手札》,执起笔,略一沉吟,今日所见所感便涌上心头。
一闭目,雪雁那由依赖到崩溃,又强自挣扎、茫然无措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黛玉提笔,缓缓写道:“五月初七,于李镇。品得‘樊笼’一味。色如暮霭,迷蒙不清;气似温水,初觉熨帖,久则令人懈怠失警;初入口仿若蜜糖,细品之,则尽是身不由己之涩,与羽翼渐折之哀。大忌,在于甘愿画地为牢,忘却天生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