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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葬君山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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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的黎明,没有带来希望,只有一种赴死般的决绝。天光未亮,瓦屋村还沉浸在一片死寂的墨色中,只有我家堂屋内,一点烛火在厚重的压抑里顽强跳动。
罗阿公已经准备停当。他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靛蓝色土家传统服饰,头上包着黑色的“人字路”头帕,腰间挂着他那个看起来不起眼、却装了不知多少法器的土布褡裢,手中紧握着那根虬龙杖。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如同经过淬火的精钢,冰冷、坚定,仿佛将所有杂念和恐惧都摒弃在了这目光之外。
我也穿上了最厚实耐磨的衣裤,脚上是阿妈连夜加固了鞋底的解放鞋。背上背着一个不大的背篓,里面装着罗阿公吩咐准备的几样东西:一竹筒混合了雄黄和烈酒的药水,一大块用荷叶包裹、浸透了黑狗血的粗布,一捆结实的麻绳,还有少量的干粮和火折子。东西不多,但每一样都似乎承载着特定的用途,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也压在我的心上。
母亲红着眼眶,将最后几个还温热的荞麦粑粑塞进我的背篓,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着我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嘴唇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那双含泪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包含了太多我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担忧、恐惧、不舍,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祈求。
“守住家,守住阵法。”罗阿公最后对母亲嘱咐了一句,声音低沉而有力,“在我们回来之前,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开门,不要出来。”
母亲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决堤,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罗阿公不再犹豫,他最后看了一眼堂屋中央那光芒似乎已不如昨日耀眼的“三阳锁阴阵”,以及火塘中那被死死镇压的尸铃,然后毅然转身,拉开了堂屋的门。
一股比屋内更加阴冷、带着浓郁潮湿和腐朽气息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院外,阿牛爹几人如同雕塑般守在那里,看到我们出来,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阿公,山娃……”阿牛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抱了抱拳,“保重!”
罗阿公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拄着虬龙杖,率先走出了院子。我紧随其后,跨过那道门槛的瞬间,我忍不住回头,只见母亲站在堂屋门口,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无助,她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扭过头,不敢再看,加快脚步跟上了罗阿公。
村子依旧沉睡在诡异的寂静里,连狗吠声都彻底消失了,仿佛所有的生灵都预感到了某种大难临头,选择了沉默。只有我们两人沙沙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村中小路上回响,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
罗阿公没有选择寻常出村的大路,而是带着我,直接绕向了村后,朝着那片与乱坟岗接壤的、更加荒芜和陡峭的山林走去。这是通往“葬君山”最直接、但也最危险的路。
天色微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头,林间弥漫着乳白色的、粘稠的浓雾,能见度不足十米。树木的形状在雾气中变得扭曲怪诞,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脚下的路早已被荒草和落叶覆盖,湿滑难行,露水很快打湿了我们的裤脚,冰冷刺骨。
一进入这片山林,气氛陡然变得不同。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窥视感变得更加清晰和密集,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隐藏在浓雾和树影之后,冷冷地注视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林间偶尔传来一些细微的、不自然的声响——像是树枝被无形的东西踩断,或者是什么东西在厚厚的落叶下快速爬过。
罗阿公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他手中的虬龙杖不时点在地面或者旁边的树干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那声音似乎蕴含着某种奇特的力量,能够暂时驱散靠近的阴冷气息。他时不时会停下来,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应着什么,或者从褡裢里抓出一小把混合了香灰和药粉的粉末,撒在周围的空气中,那些粉末会发出微弱的磷光,暂时照亮一小片区域,也让那些窥视的目光稍稍退却。
“跟紧我,莫要东张西望,更莫要理会任何你听到的、或者眼角余光瞥到的东西。”罗阿公头也不回地低声告诫,“这里的‘脏东西’,比村子周围要多得多,也凶得多。它们会被生人的气息,尤其是你身上那‘铃伥’的气息吸引。”
我心中一凛,连忙收摄心神,眼睛死死盯着罗阿公的背影,不敢再乱看。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随着我们不断深入,周围的植被变得越来越茂密,光线也愈发昏暗。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其上,地上堆积着不知多少年月的枯枝败叶,散发出浓郁的腐烂气息。这里的气温明显比外面低了好几度,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无处不在。
“哗啦——”
突然,旁边的灌木丛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般蹿了过去!
我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来。
“是山魈(一种传说中的猿类精怪),莫怕。”罗阿公的声音依旧平静,“它不敢靠近。”
果然,那黑影消失在浓雾中,并没有袭击我们。但我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洼地中央,是一个不大的、水色黝黑的水潭,潭水死寂,不起一丝波澜,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惨白色的、像是某种菌类的东西,散发出淡淡的腥臭。
罗阿公在距离水潭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这是‘尸菌潭’。”他低声道,“水至阴,滋养尸毒,才会生出这种东西。绕过去,绝不可靠近,更不能沾染那里的水!”
我们小心翼翼地沿着洼地边缘绕行。就在我们经过水潭时,我无意中朝那黝黑的水面瞥了一眼。
水面上,倒映出我和罗阿公的身影,但……但那倒影似乎有些不对劲!我的倒影旁边,好像……好像还依偎着另一个模糊的、穿着红色衣服的影子!而那影子的脸……似乎正对着我,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我头皮瞬间炸开,猛地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空无一物!
再看向水面,那红色的影子依旧存在,而且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别看水面!”罗阿公严厉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将我拉离了水潭边缘,“那是‘水鬼’的幻象,它在引诱你!心志不坚,就会被它拖下去做替身!”
我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再也不敢朝水潭方向看一眼。罗阿公从褡裢里取出一张普通的驱邪符,念动咒语,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道金光射向水潭方向,潭水中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充满怨毒的嘶鸣,那红色的倒影才缓缓消失。
这只是途中的第一个险阻。
越往深处走,路越难行,周围的环境也越发诡谲。我们经过了一片被称为“鬼打墙”的迷魂林,那里的树木排列看似杂乱,实则暗合某种迷阵,若非罗阿公精通此道,用虬龙杖和特殊的步法引导,我们恐怕走到天黑也绕不出去。我们还看到了一些残破的、被藤蔓完全吞噬的石屋遗迹,罗阿公说那是古代“僰人”悬棺祭祀的附属建筑,早已废弃,里面可能栖息着不干净的东西。
空气中开始出现一种淡淡的、如同硝石混合着腐烂物的特殊气味。罗阿公告诉我,这是“葬君山”区域特有的“地煞之气”,是极凶风水格局的体现,活人久处其中,会气血衰败,心神不宁。
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也愈发强烈。我甚至能隐约听到,在浓雾和密林的深处,传来一些细微的、像是许多人低声窃语的声音,又像是风吹过空洞岩石的呜咽,仔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只让人觉得心烦意乱,脊背发凉。
“快了……”罗阿公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雾气缭绕的前方,那里隐隐传来水流轰鸣的声音,“听到水声了吗?前面就是‘断魂涧’,过了涧上的‘奈何桥’,就算真正踏入‘葬君山’的地界了。”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抵达目的地的轻松,反而带着一种更加深沉的凝重。
断魂涧,奈何桥。
光是听这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
而我们都知道,真正的挑战和恐怖,或许,才刚刚开始。那枚缺失的铃舌,那场跨越数百年的阴谋,那可能存在的“地仙”遗迹或“飞僵”……都潜藏在那座被死亡与传说笼罩的“葬君山”之中。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堂屋里的七星镇煞符,正在一分一秒地失去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