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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庭院深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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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的晨光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青灰色,像上好的宣纸上洇开的淡墨。将军府的门楣在这样的晨光里隐去了几分白日的威严,显出一种高门大户独有的沉静。府里的下人们早已起身,脚步放得极轻,扫地的沙沙声、井边汲水的辘轳转动声,都像是被这清晨的薄雾滤过了一遍,远远地传来,听不真切。
霍铮睡得正香,嘴角甚至还微微翘着,不知在梦里又玩闹到了何处。他习惯了晚起,整个将军府,似乎也只有他一个人能享受到这份日上三竿才醒的特权。昨夜上元灯会的喧嚣与光影,此刻都已沉淀为他梦境中最安稳的底色。
与他一墙之隔的院落里,霍凌却早已结束了晨练。他没有舞枪,也没有练剑,只是打了一套调息养气的拳法,动作缓慢而舒展,一呼一吸之间,白色的雾气自他唇边逸出,又缓缓散在清冽的空气里。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练功服,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渗出,顺着轮廓分明的下颌滑落。常年的习武让他的身形远比同龄的文弱书生要来得挺拔厚实,宽肩窄腰,四肢修长匀称,每一寸肌理都蕴含着流畅的力量感。他不像弟弟霍铮那样,有着少年人张扬勃发的体魄,他的力量是收在鞘里的,沉静,却更具锋芒。
收了拳势,他拿起搭在兵器架上的一方布巾,随意地擦了擦脸上的汗,而后便走到了院中的那棵老梅树下。这棵梅树的年纪比府里人的都要大得多,树干虬结,如卧龙盘曲,几枝开得正盛的红梅,在灰白色的天光下红得有些触目。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片花瓣,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传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在闻月桥上,那个弟弟塞进那个异族少年手里的玉佩。
他不是没有看见街角阴影里那些衣衫褴褛、面容麻木的流民。京城的繁华就像一袭华美的袍,离得远了,只看得到锦绣璀璨,可只有走近了,掀开袍角,才能看见底下藏着的破败与虱子。阿铮的世界还太小,太干净,他的眼睛里只能看见灯火与糖葫芦,看不见那些蜷缩在光明之外的阴影。霍凌并不想过早地打破弟弟的这份纯粹,可他又隐隐觉得,有些事情或许应该让他知道一点了。霍家的男儿终究是要扛起一些东西的,不能一辈子都活在象牙塔里。
他正出神,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父亲。
霍远征披着一件厚实的灰色棉袍,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他不像在朝堂或军营里那般不怒自威,卸下了一身戎装的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为子女操心的寻常父亲,只是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的眼睛里,沉淀着岁月也无法磨灭的锐利。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穿一件。”霍远征将手中的姜茶递过去,语气里带着关切。
“儿子不冷,”霍凌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父亲怎么也起得这般早?”
“人上了年纪,觉就少了。”霍远征的目光也落在那株梅树上,他没有提昨夜宫宴上的波诡云谲,也没有提北境使团的倨傲无礼,只是淡淡地问道:“阿铮还没起?”
“由他睡吧,昨夜玩得累了。”霍凌轻声回答。
霍远征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措辞。他这个长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总是把许多事情都压在自己心里。他看着霍凌与自己年轻时有七八分相似的眉眼,缓缓开口:“阿凌,你对阿铮有时候太过纵容了。他那个性子,是该有人时时敲打着些,免得将来上了战场不知天高地厚,要吃大亏。”
“他年纪还小,”霍凌捧着茶碗,低声说,“往后还有的是时间磨练。”
“时间?”霍远征的嘴角牵起苦涩的笑意,“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时间。我倒宁愿他现在多吃些苦头,也比将来……用性命去换教训要好。”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再那么沉重,“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逼得太紧了反而会适得其反。你这个做兄长的比我这个做父亲的更懂他。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过过招。”
“儿子明白了。”霍凌点了点头,将碗中温热的姜茶一饮而尽。
父子俩又在院中站了一会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大多是关于府中下人的安排,以及开春后田庄的播种事宜。直到天光大亮,霍远征才转身离开。
霍凌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朝阳的光辉穿透云层,给整座将军府都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他这才迈开步子,向霍铮的院落走去。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霍铮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手里把玩着那盏八仙过海的走马灯,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看见霍凌进来,他立刻眉开眼笑地叫了一声“哥”。
“醒了?”霍凌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起来洗漱一下,陪我过两招。”
“啊?”霍铮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今天还要练功啊?我昨天走了一晚上,腿还酸着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捶着自己的大腿,企图蒙混过关。
“就因为腿酸,才更要活动活动,把筋骨拉开。”霍凌不为所动,他走到霍铮床边,伸手揉了揉他那头睡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声音里带了些许笑意,“怎么,怕了?怕输给我,在下人面前丢脸?”
“谁怕了!”霍铮最是经不起激,一听这话,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动作麻利地开始穿衣服,“我才不怕呢!哥你等着,我今天非得把你打趴下不可!”
霍凌看着他那副斗志昂扬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要的正是弟弟这股不服输的劲头。有些道理,只有在枪来剑往之间才能真正地刻进骨子里。
一刻钟后,兄弟二人出现在了练武场上。霍铮依旧用他那杆玄铁长枪,而霍凌则从兵器架上随意地选了一柄木剑。
“哥,你瞧不起我?”霍铮见状,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我用的可是真枪,你用木剑,也太吃亏了。”
“兵器不在于材质,而在于用它的人。”霍凌将木剑挽了个剑花,剑身轻盈,在他手中却仿佛有了千钧之力,“你若能逼我换剑,就算你赢。”
霍铮的好胜心彻底被点燃了。他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枪尖一抖,便朝着霍凌猛刺过去。霍家枪法势大力沉,一招一式都带着风雷之声。霍铮将这套枪法使得虎虎生风,长枪在他手中时而如蛟龙出海,时而如猛虎下山,每一击都用尽了全力,青石板的地面被他踩得砰砰作响。
霍凌却始终游刃有余。他不像霍铮那般大开大合,他的身法飘逸灵动,总能在枪尖及体的瞬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他手中的木剑不出则已,一出,便总能精准地点在霍铮枪法中最薄弱的那个点上。他不出重手,只是轻轻一点,便能让霍铮蓄满力道的一击如同打在了空处,说不出的难受。
几十个回合下来,霍铮已是满头大汗,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他眼中的兴奋渐渐被一丝焦躁所取代。无论他如何催动全力,兄长的防守都像是无懈可击的城墙,让他找不到一丝突破的可能。
又是一记猛刺被霍凌轻松化解后,霍铮终于按捺不住,大吼一声,使出了一招压箱底的“横扫千军”。这一招他练了足足三年,枪身横扫而出,带着千钧之势,寻常的教头根本不敢硬接。
然而,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霍凌却不退反进。他身形一矮,手中木剑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敲在了霍铮持枪的右手手腕上。
霍铮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巧劲传来,五指不由自主地一松,那杆沉重的玄铁长枪竟脱手飞了出去,“哐当”一声砸在了远处的地面上。
整个练武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霍铮愣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了看站在原地,神色平静的兄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霍凌缓缓收回木剑,走到他面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安慰他,或是夸他进步了。他只是看着霍铮,目光平静而深邃。
“阿铮,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霍铮低着头,不说话,嘴唇却抿得紧紧的。
“你的枪法够快,也够猛,但只有一股血气之勇,却少了脑子。”霍凌的声音依旧温和,“你只想着如何用尽全力去击倒对手,却从未想过,如果你的对手比你更强,你该怎么办?你的每一招都用尽了全力,不留半分余地,看似勇猛,实则破绽百出。一旦一击不中,便会陷入后继无力的境地。真正的战场不是让你逞英雄的地方。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霍铮的肩膀。
“你的枪使得很好。但你要记住,枪是手臂的延伸,而脑子,才是你最强的兵器。”
霍铮猛地抬起头,看着兄长。霍凌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失望,只有一如既往的温和与期许。他忽然明白了,兄长今天不是为了要赢他,而是为了要教他。
“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圈微微泛红。
“去把枪捡回来,”霍凌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我们再来。这一次慢一点,想清楚再出招。”
霍铮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跑到远处,捡起那杆长枪。这一次,当他重新握住枪杆的时候,他感觉到手中的兵器似乎和从前有了一点不一样。它不再只是一件冰冷的杀器,更像是兄长交付到他手上的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那一整个上午,兄弟二人都在练武场上度过。没有了之前的急躁,霍铮的枪法虽然依旧稚嫩,却渐渐地多了一丝沉稳。
午后,兄弟二人并肩走在回廊下,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霍铮的话不多,似乎还在回味着上午的对练。
“哥,”他忽然开口,“我是不是很笨?”
“不笨,”霍凌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神情认真,“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将才。只是,一块好的璞玉也需要细细地雕琢,才能成器。”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阿铮,你还记得昨晚我们在桥上遇到的那个北境质子吗?”
霍铮点了点头。
“你看他年纪比你还小,却已经要背井离乡,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你觉得他有机会像你一样,在练武场上毫无顾忌地只想着输赢吗?”
霍铮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没有,”霍凌替他回答了,“他要考虑的是如何活下去。所以,他的眼神里没有你这样的少年意气,只有狼一样的警惕。阿铮,你生在将军府,有父亲和我护着你,这是你的福气。但你不能永远活在我们的羽翼之下。你要学会自己去看,去想。这个世界远比你眼中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霍铮听罢似懂非懂,但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朱雀大街的灯火之外,还有着另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那一天的阳光很好,兄弟二人走在长长的回廊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前方的路似乎还很遥远,但霍铮觉得,自己好像离那个更真实的世界,稍稍走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