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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世青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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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裁判的哨音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划破了体育场内沸腾的喧嚣。
  八边形赛垫在顶棚聚光灯下,白得刺眼,成为整个世界的中心。空气黏稠得如同浸了油的纱布,裹挟着汗液、消毒水和一种近乎凝滞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世界青少年跆拳道锦标赛,女子-57公斤级,决赛局。
  程澈站在蓝色的赛垫一侧,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踝,护齿槽紧密地贴合着上颚,带来一种略带束缚的实感。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冲撞的动静,砰,砰,砰,像一头被囚禁的年轻野兽,焦躁而渴望地撞击着牢笼,迫不及待地想要撕碎前方的一切。
  还有三十秒。
  她抬眸,视线越过赛垫中央的主裁判,落在对面那个身影上。
  江知意。
  沪城市队的天才,本次赛事最大的黑马。她穿着红色的护具,身姿挺拔得像一株清冷的雪松,即便隔着一些距离,程澈仿佛也能感受到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拒人千里的冷静。
  计分板上,猩红的数字冰冷地悬挂着:12 : 13。
  她落后一分。
  “嘀——”
  裁判示意比赛继续。
  程澈几乎是蹬地即出,像一枚被点燃的炮弹,一记凶悍的后横踢带着破风声,直取对方躯干。她的打法大开大阖,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侵略性,每一击都追求极致的摧毁,是天赋与蛮横最直观的体现。
  然而,江知意只是微不可察地侧身、滑步。
  程澈势在必得的一腿,堪堪擦着那红色护甲的边缘落空,力量打在空气里的虚无感,让她牙龈隐隐发酸。
  太难受了。
  整整三个回合,她都像是被困在一张无形又坚韧的蛛网里。对方不像是在比赛,更像是在下一盘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的棋,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她最难受的位置。那双透过护头望过来的眼睛,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半分波澜。
  “京城市队,程澈!注意节奏!” 场边,国内带队的教练忍不住吼了一嗓子,声音迅速被看台的声浪吞没。
  程澈听进去了,但身体的本能快于理智的约束。一种被彻底压制后滋生的焦躁,像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十八秒。
  程澈再次强行启动,组合腿法如狂风暴雨般倾泻。侧踢!横踢!下劈!
  江知意格挡,后撤,再格挡。她的防守不是硬碰硬的对抗,而是一种精妙的引导与化解,将程澈汹涌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引入空处。程澈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砸在了一块光滑无比的冰面上,不仅无法破开,反而被那刺骨的寒意冻得筋骨生疼。
  一次激烈的交叠后,两人身形短暂分开。江知意的呼吸依旧平稳,只有额角细微的汗珠显示着她并非轻松。而程澈的胸膛已经开始剧烈起伏,汗水顺着她利落的下颌线滴落,在蓝色的护甲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换气瞬间,江知意动了。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她的启动快得几乎没有预兆,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一个迅捷精准的滑步贴近,前腿横踢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
  “啪!”
  电子护具感应到有效击打,发出清脆的鸣响,回荡在骤然安静了一瞬的场馆里。
  躯干得分!+2!
  计分板无情地跳动:12 : 15。
  分差拉大到三分!在比赛仅剩几秒的时候,这几乎是宣告了死刑。
  “操!” 程澈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挫败感和被戏弄的愤怒猛地攫住了她。她不是没输过,但从来没输得这么憋屈过。这不是被堂堂正正击败的,而是被一点点磨掉了所有锋芒和力气。
  看台上爆发出惊呼和献给新冠军的掌声。
  程澈甩了甩头,汗水飞溅。她看到江知意已经退回安全距离,那双眼睛依旧平静地望着她,没有挑衅,没有喜悦,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个预设程序里微不足道的一步。
  这种绝对的理性,成了压垮程澈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五秒。
  拼了!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战术、距离、后果,全部被抛到脑后。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她要靠最原始的力量,撕碎这道冰冷的墙!
  她猛地压低重心,像是扑向猎物的猛兽,整个人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前冲,转身动作踢头,这是她唯一的胜算,但也是一个风险高到近乎赌博的动作。
  台下教练的惊呼声被拉扯成模糊的背景音。
  在她启动的刹那,程澈清晰地看到,江知意的眼神极快地闪烁了一下。那不是慌乱,更像是一种……确认。
  电光火石之间,江知意没有选择常规后退,而是做了一个极小角度的侧身垫步,同时,她那仿佛早已蓄势待发的前腿,一记简洁到极致的反击侧踢,迎向了程澈因全力前冲而暴露出的巨大空当——
  “砰!”
  沉重的闷响。
  程澈只觉肋部被一股凝聚而强劲的力量穿透护具狠狠击中,呼吸骤然一窒。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彻底失去平衡,向前踉跄两步,单膝重重地跪倒在了赛垫上。
  “嘀——!” 裁判的哨声尖锐响起,同时举手示意:击倒!江知意再得一分!
  裁判蹲下,开始读秒:“……五、六……”
  程澈跪在冰冷的垫子上,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裁判冰冷得不带感情的声音。世界仿佛被隔在一层毛玻璃之后,嗡嗡作响。她抬起头,汗水模糊了视线,透过护头的面罩,看向那个站立的身影。
  江知意没有庆祝,只是安静地调整着呼吸,等待读秒结束。灯光流淌在她红色的护甲上,她冷静得像一尊刚刚完成了使命的、没有温度的雕像。
  骄傲,愤怒,不甘,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与困惑,像一团乱麻,死死堵在程澈的胸口。
  她竟然……被读秒了?
  在她最引以为傲的、赖以生存的力量和冲击力上,被对方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击破。
  “……八、九、十!”
  裁判挥手,比赛结束。
  输了。
  最终比分定格在 12 : 16。
  全场掌声雷动,为新冠军的加冕。但程澈的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肋下被击中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某种在她十七年顺遂生涯里从未被击碎过的东西。
  两人走到场地中央,隔着主裁判,行礼。
  程澈的目光死死锁在江知意身上。对方也看着她,眼神依旧是那种赛惯例的,纯粹的的致意,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场决定金牌归属的激烈对决,于她而言不过是又一次日常的训练任务。
  但就在行礼后转身的瞬间,程澈捕捉到——江知意转身时,左手按了按自己右侧的后腰,动作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她的背脊又挺得笔直。
  她也……有不舒服的地方?程澈下意识地想。但这念头瞬间被更汹涌的情绪浪潮淹没。
  她们分别走向赛垫两侧,教练和队医围了上来。
  “没事没事!银牌也是世界级的!打得很好了!” 京城的教练拍着程澈的背,递上水和毛巾。
  程澈一把扯下头盔,湿透的黑色短发黏在额角和脸颊,她大口喘着气,没接水,眼睛还死死盯着对面。
  江知意也取下了头盔。乌黑的长发被汗湿,规整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极其清丽的脸。皮肤白皙,此刻因运动透着淡淡的粉,但凭借着表情管理,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显示她刚才也经历了一场世界级的决赛。她的教练正在跟她低声说着什么,她微微颔首,眼神专注。
  “那个人……”程澈终于喘匀了气,声音沙哑地问自家教练,“沪城的,叫什么?”
  “江知意。沪城的王牌,这次最大的黑马。以前在国内赛就听过她,以控制和战术流著称,今天算是领教了。”教练语气复杂,“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她就是风格克你。下次……”
  “江知意……”程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齿间研磨,像是在品尝一种陌生而苦涩的滋味。
  下一次?当然会有下一次。
  领奖台很快搭好。江知意站在最高的位置,胸前挂上金牌,手里捧着象征冠军的熊猫玩偶。亚军的程澈站在她右手边,季军是一位韩国选手。
  国歌奏响,五星红旗缓缓升至最高处。
  江知意注视着国旗,唇线抿得笔直,眼神里有光,但那是一种冷静的、确定无疑的光。程澈也看着国旗,胸中的不甘和某种更强烈的、名为“渴望”的情绪翻滚着,几乎要灼伤她的五脏六腑。
  合影留念。镁光灯闪烁成一片。
  仪式结束后,选手们走下领奖台。媒体记者们一拥而上,大部分瞬间包围了新的世界冠军江知意。
  “江知意选手,恭喜你获得冠军!第一次参加世青赛就夺冠,此刻心情如何?”
  “你的打法非常冷静独特,是如何形成的?”
  “决赛最后时刻的那次击倒非常精彩,当时是怎么判断的?”
  江知意被话筒包围着,她的回答清晰而简洁,语调平稳,听不出太多激动:“很高兴能夺冠。感谢教练和队伍的支持。对手很强,我只是根据赛前制定的战术来打的。那次反击……是机会出现了。”
  程澈这边则冷清不少,只有一两家国内媒体过来简单问了两个问题。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人群中的江知意。
  她看到江知意在回答问题时,右手又不自觉地、极其快速地轻轻抵了一下后腰。
  “看什么呢?”队友碰了她一下。
  “没什么。”程澈收回目光,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水。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没能完全浇灭心底那簇被点燃的火苗。
  赛后的官方晚宴,气氛轻松了许多。各国年轻的运动员们穿着队服或正装,交流、合影,享受着胜利的喜悦或释然。
  程澈没什么心情社交,拿了点吃的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目光却像有自己的意志,在衣香鬓影中精准地搜寻。
  她很快找到了目标。
  江知意独自一人坐在不远处的窗边,面前放着一杯橙汁,几乎没有动过。她没有玩手机,也没有和人交谈,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异国都市的璀璨夜景,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疏离,与周围的觥筹交错格格不入。
  程澈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站起身,抓起两杯饮料,径直走了过去。
  她在江知意对面的空位坐下,将一杯橙汁“咚”地一声放在对方面前。
  江知意似乎微微惊了一下,转回头,看到是程澈,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谢谢,我有。”她示意了一下自己面前那杯没动过的果汁。
  “知道。”程澈把自己手里那杯运动饮料喝了一大口,然后看着她,开门见山,带着点不服输的执拗,“最后那一下,你怎么做到的?”
  江知意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直接。她看着程澈,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分析着每一个细节:“你的进攻在体力下降后期,习惯会变得更明显。尤其是急于追分时,你倾向于使用高风险的单次重击。你最后那次启动,肩膀和重心的前置动作太明显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道数学公理的推导过程。
  程澈听得有点懵。什么习惯?什么前置动作?她打架全靠千锤百炼形成的肌肉记忆和临场直觉,从来没被人这样拆解过。
  “所以……你早就等着我扑过去了?”程澈感觉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有点冒头。
  “是预判了这种可能性,并准备了相应的应对方案。”江知意纠正道,她似乎很在意用词的精准。
  程澈看着她那张过分冷静的脸,忽然有种想把它打破的冲动。她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你最后一下,打在我旧伤上了,够准的啊。”她指了指自己右肋下方。那里确实有一处老伤,训练时留下的劳损。
  江知意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展开:“我的攻击落点符合规则允许的躯干得分区域。针对对手的薄弱环节进行打击,是合理的战术选择。”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认为我有违规嫌疑,可以提出申诉。”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澈有点恼火,感觉沟通不了,“我就是……”她卡壳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过来到底想干嘛。挑衅?认输?还是单纯对这个人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晚宴的喧嚣成了她们之间无形的墙壁。
  过了一会儿,江知意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你的打法,力量感很强,但无效消耗也多。如果无法一击制胜,后期风险会很大。”
  程澈愣住了。这是在……指点她?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奚落?
  没等程澈反应,江知意继续道:“但你的爆发力和意志力,很出色。”
  这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程澈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哦,谢谢?你的打法也挺……省力的。”
  江知意似乎没听出她话里的那点别扭,反而认真点了点头:“效率是获胜的关键因素之一。”
  程澈:“……”她彻底没话了。
  正好这时,组委会官员开始宣布,本次比赛获得前三名的选手,将直接入选国家青年队,并进入国家队大名单考察范围。
  这个消息让在场的年轻选手们一阵骚动和兴奋。进入国家队,是每一个专业运动员的梦想,是通往更高殿堂的阶梯。
  程澈和江知意几乎同时看向对方,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都清晰地看到了彼此眼中燃烧的、同样的目标,以及那份心照不宣的、愈发浓烈的竞争意味。
  “国家队见。”程澈率先站起身,扔下一句话,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肯服输的锐气。
  江知意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声音清冷:“国家队见。”
  程澈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江知意已经再次转向了窗外,只留下一个清冷安静的侧影,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火花四溅的交谈从未发生。
  像一团试图吞噬一切的炽热火焰,遇到了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
  程澈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一种混合着不甘、挫败、以及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好奇和熊熊战意。
  国家队。
  她们的故事,显然不会随着这场决赛的结束而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