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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眼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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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再度凝滞,万物色彩被一只无形之手强行褫夺。
土黄城墙、满地血污与漫天狼烟,尽数褪为一片荒芜的黑白。周遭的厮杀与哀嚎,声浪渐次扭曲、尖利,最终彻底湮灭于虚无。
随逐光与阿昭的神魂消散,沈昭与霍启亦化作漫天光尘,于风中如浮萍飘零。
此刻梦境终了,二人身形重聚,自虚幻坠回实地,落在原先刚入梦境所见的一片苍茫空白之中。
霍启率先落地,他一把捂住胸口,强压下心脏传来的阵阵抽痛,稳住身形,奔向同样面色苍白的沈昭,伸手扶住她微微踉跄的身子。
也正在此时,天幕之中,一黑一白两道精纯之气骤然浮现。
它们如阴阳双鱼,纠缠盘绕,黑白气息交织成一张蜘蛛巨网,笼罩整个天际四野。
沈昭抬起头,看着这无边巨网,眯眼打量,这是……天道强行聚拢的,阿昭与逐光的一魂一魄!
两道精气骤然分离,如流星逐月般,不分由说朝沈昭与霍启疾射而来,瞬间没入二人体内。
“啪——!”
随着魂魄双双归位,天道以此为引,囚禁“涅槃铃”漫长岁月的枷锁,终于如泡沫般,应声而碎。
“唔……!”
逐光那一魄融入体内,立刻引动了霍启血脉中属于魔尊的绝望气息。
而早在苏城就隐入他胸口的寂灭珠也不复往日沉寂,此刻轰然震颤,发出渴望的嗡鸣。
磅礴的魔气裹挟着逐光历经万载的爱恨嗔痴,冲垮堤坝,叫嚣着要将他这具凡人之躯彻底吞噬、同化。
另一边,沈昭蹙紧眉头,运转神力,强行压制住阿昭那一魂在千年轮回中浸染的无尽悲恸与遗憾。
她倏然抬眼,眸光锐利如冰锥,刺向少年周身那团失控般翻涌升腾的浓黑死气。
沈昭垂下眼帘,看向自己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如往常那般挥手,以神力抚平一切躁动。
她做了一个,在她昔日作为神明的认知里,永远不该,也永远不会去做的动作。
她朝他快步走去,继而缓缓伸出双臂,环住了霍启的腰身,将头轻靠在他胸口。一只手,则在他后背一下下地拍抚。
她拥抱了他颤抖的躯壳,与其中几近崩溃的灵魂。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白色神力自她周身弥漫,如最柔韧的丝线,将那些在霍启体内横冲直撞的黑色魔气,温柔地梳理,牵引,直至平息。
霍启的回应来得迟缓而郑重。
他颤抖地伸出手,极轻地回抱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颈侧的衣料里,声音闷哑,只剩下三个字:
“辛苦了……”
做一个庇佑苍生的神明,辛苦了。
做一位守护家国的公主,也辛苦了。
直至此刻,霍启才全然明悟,沈昭过往所有的冷漠与疏离,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一个自诞生起便背负着救世重任的存在,又如何能允许自己放纵地去沉溺于这世间的美好?
所以她热爱人间,却从不懈怠靠近;所以她表面冰封,却又在某些瞬间,泄露出一丝不符神设的关怀与好奇。
他曾竭力将“霍启”与“逐光”割裂,坚信前世今生,哪怕灵魂相同,经历迥异,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然而,“涅槃铃”让他们亲身经历,这被天道封存千年的长安旧梦,甚至两人还寻回了遗失的记忆与魂魄。
于这浮生大梦间,他与逐光同悲同喜,神魂共振。
在那无边的绝望中沉沦,又在不公宿命的缝隙里,为她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心动。
直到他看到逐光身负叛国之污名,万箭穿心;目及阿昭身着如火嫁衣,玉殒香消。
在那天崩地裂的瞬间,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划过脸颊,他已然辨不清,这彻骨的悲痛,究竟属于逐光,还是源于霍启。
那咸涩的,究竟是谁的眼泪。
如同庄生梦蝶般,是真是假又何必分那么清楚。所以,他此刻不再分辨,而是平和接受事实——他是霍启,亦是逐光。
他甚至生出庆幸:原来他与沈昭之间,并非仅有这数月的短暂陪伴。他们之间,还有万年的羁绊与守望。
跨越万年的轮回与磨难之后,他依然选择爱她,并且,因为经历了所有,此心更甚往昔。
这没头没尾的话,并未让沈昭感到丝毫困惑。她只是加快了拍抚他后背的轻柔节奏,回应了一句唯有他们彼此才懂的箴言:
“不辛苦。”
昔年在雪山为神,有曦华与逐光相伴在侧,故而不苦。
后来在人间为公主,有阿絮与沈逐光生死相护,故而亦不觉苦。
而今记忆缺失,神魂破碎,置身于全然陌生的时代,她看似孤身一人,却何其有幸,仍有他在身旁。
所以,又何来“辛苦”二字?
当阿昭的那一魂重归神体,那名为 “爱” 的情感,终于冲破封印,在她神魂深处轰然苏醒。
这份情感,她分明早已拥有,却被天道强行剥离,再度遗失。
所以她这才会反复诘问本心,不解自己为何会对霍启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纵容。
曾几何时,她仔细思考无果以后,将这份特殊,通通归结为曦华教导过的 “私心” 和对契约对象 “独一无二” 的特权。
她理所应当地认为“与我命运相连的,便是我的”,全然没有细想这霸道的占有欲从何而来。
直至此刻,神魂完整,往昔奔涌,她才真正顿悟——这哪里是什么私心?分明是爱!
而这爱意,竟生得如此之早。
原来早在万载之前,当她为了神职,亲手将逐光放弃的那一刻,在那蚀骨的愧疚与无尽亏欠中,这情感的种子便已悄然埋下。
她却始终以 “后悔” 之名自欺,将其牢牢禁锢在神格深处,不敢承认,更不敢面对。
原来,答案早已写就。
在她身为阿昭,收到那迟来十五年的生辰礼,痛彻神魂之际。
在她自城楼一跃而下,将那句“我喜欢你”刻入魂魄之时。
爱意便已如不灭的烙印,给出了远超神明理解,却属于沈昭自己的答案。
他们本就互为一体,相互吸引,如同日月轮转,星辰互引,从无分离的可能,更无割裂的宿命。
“叮零!叮零!叮零!”
一枚墨绿色的青铜小铃自虚空悄然浮现,铃身震颤,带着一种近乎孺慕的急切,划出一道流光,奔向沈昭。
铃下垂着的圆润小球随之晃动,漾开一圈圈清越的声响。
千年禁锢,一朝解除。
涅槃铃终于挣脱天道枷锁,重归旧主掌心。
随着铃音落定,天幕骤然传来一声细微的龟裂之音,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自苍穹顶端蜿蜒绽开。
随即,那裂痕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撕扯,急剧蔓延、扩张,终将整个虚假的天穹彻底撕裂,露出了其后真实的夜空,星子零落,月色凄清。
大地随之剧烈震颤,也迫不及待要挣脱这梦境的束缚。
霍启反应极快,一把牢牢攥住沈昭的手,二人在剧烈的颠簸中相互倚靠,堪堪稳住身形。
末了,最后一阵战栗归于平静。
二人低头,脚下那漫无边际的白茫茫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人间坚硬的水泥地面。
梦境,彻底破碎。
他们已然回归现实,正立于长安那家酒店的楼顶之上。
“唉……”
一阵幽深的叹息,自头顶那片刚显露的真实夜空中压下。
声音苍老,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向中心汇聚,蛮横地灌入两人耳中,让人无从抗拒,也找不到声响源头。
沈昭闻声,面色骤寒,警惕之色盈满眼眸。
她动作快得只剩一抹残影,一把将霍启拽至身后,素手微扬,一柄凝结着霜华寒气的银剑已凭空凝握在手。
她单臂稳持剑身,剑尖遥指苍穹,夜风将她的衣袍扬起,更显其姿态决绝。
霍启眉头紧锁,也感知到了那铺天盖地的威压。这一次,他没有站在她的身后,心安理得接受庇护,而是毅然上前两步,与她并肩而立。
他抬手,掌心之中,寂灭珠幽幽浮现,其上缭绕的魔气漆黑如夜,漆黑中又缠绕着丝丝不祥的血色。
他昂起头,目光沉静,毫无畏惧地直视那片威压的源头。
这次,天道没有故弄玄虚。
祂直接显化了真身,未像之前那样,以那张苍老悲悯的老人面容示人。
无数乌云从远处奔赴而来,如同响应号召般急切,一层层堆积在一起,遮住了原本还算明亮的月亮。
天光,彻底寂灭。
最后一线月光被无情扼杀,大地沉入一片粘稠得令人窒息的黑暗沼泽。
整个人间却无一人察觉异样。万物生灵皆被这无形的力量蛊惑,堕入无边梦魇。
有人于梦中惊觉,痛苦挣扎,试图挣脱桎梏,最终却只能徒劳地深陷混沌,任泪水浸湿枕头;有人则沉溺于未知的幻境,嘴角勾起诡异而僵硬的甜蜜微笑。
死寂,如瘟疫般蔓延。
飞鸟收声,游鱼噤口,虫豸蛰伏。万里山河,竟在刹那间失却了所有声响,整个人间堕入真空地带。
“沈昭!”
霍启失声唤道。纵然这一路行来,他已见识过诸多超乎想象的诡谲之物,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依旧让他感到一阵后背发凉。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无数妖异的鲜红丝线,竟然穿透玻璃,从每家每户窗户涌出!有的人家仅有零星两三条,有的人家却似决堤般奔涌出十数条。
这些猩红的丝线汇聚成滔天巨浪,疯狂地涌向天际。
红线漫无边际,顷刻间便充塞了天与地之间的每一寸空间。
若非要比喻,它们便如同维系这人间这具抽象躯壳,运转的毛细血管网络,此刻正被天道强行抽取、显形。
红线数量如此庞杂,却各自循着既定的轨迹奔流,秩序井然,分毫不乱,没有丝毫纠缠萦绕。
沈昭凝眸细察,只见那红线虽细若游丝,却宛然活物,正以一种令人不适的节奏不停扭动,攀爬。
“窸窣……窸窣……”
细微的摩擦声汇聚成潮,它们蠕动着向上攀升的模样,竟与她之前在某本书上看到的某种寄生之虫,一模一样!
翻涌的乌云在某种至高意志的支配下,精准地堆叠,重构,于天幕之上勾勒出一只巨大而空洞的眼眶轮廓。
随即,那遮天蔽日的云层,如同完成使命般倏然撤开,显露出其后被禁锢的“月亮”。
此刻悬于苍穹的,不再是那个泛着温柔光晕的星体,而是一只庞大到令人战栗的巨眼!
眼珠仍保持着月亮的底色,然而其上密布着无数漆黑的孔洞,密密麻麻,排列得异常规整,均匀地覆盖了整个球体表面。
紫黑色的粗壮电蛇在眼球里外流窜。
然而在这只巨眼的映衬下,那本应毁天灭地的雷霆,竟如同人类眸中的红血丝一样,那么微不足道!
霍启凝神望去,瞬间头皮炸裂,一股冰冷气息沿着脊椎急速窜下。
那哪里是什么孔洞?!
每一个黑点,都是一只独立、漆黑、不停眨动的微小眼睛!小眼睛没有眼白,黑色填满眼眶,同时睁开,又同时闭合,以相同的频率眨动。
数以万计的小眼睛构成了眼前这只漠然俯视人间的巨大眼球!
而天道的真身,就是那枚巨大的眼球。
天道!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