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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叩问自审 ...

  •   那颗巨大的眼珠,以恒定不变的速率,缓缓靠近天台。

      其上无数复眼同步开阖,天地间密布的“毛细血管”随之规律地摆动,妄图触摸这至高无上的存在。

      霍启抬头,瞳孔中倒映的眼球越来越大,如同悬于眉睫的灾厄。

      但他未曾后退,站在原地,只伸出手,坚定地反握住沈昭空余的那只手。

      初见眼珠的恐惧散去,现在他只觉得荒诞。眼前景象,像极了末日影片中,巨大星体以慢动作撞击地球的终幕:

      众生眼睁睁看着毁灭降临,疯狂逃窜却无能为力。如果有巨物恐惧症的人在这里,只怕会心胆俱裂。

      在距天台仅数十米之遥,眼球戛然而止。

      一刹那。

      所有细微的小眼睛同时凝固,齐齐锁定天台上的二人,纹丝不动!

      如同潜伏于深暗中的捕猎者,那纯然墨色的瞳孔,正散发着非人的冰冷光泽。

      “沈昭。”

      一道飘渺虚无的呼唤从四面八方传来,这硕大眼珠明明没有“嘴”这个器官,声音却直接震荡空气。

      天道并未急于攻击,而是展露真容,这于祂而言,已是予对手难得的诚意。

      天地间无尽的红线因祂的话语而剧烈震颤,每一条“寄生虫”般的丝线都为之战栗蠕动,激动不已。

      天道以乌云为臂,轻抚过一片红线。被触及的红线即刻温顺下来,柔缓地漂浮于空,宛若被驯服的绵羊。

      祂再次开口,数以万计的复眼凝视沈昭,声音中带了一丝类似于欣赏的情绪:

      “此乃,人间万物命运之经纬。数不可尽,理不可清,尽归吾掌。。”

      话音微顿,天道万眼同时一眨,复又归于绝对的凝视,宣告最终审判:

      “汝二人能行至此处,确令吾……侧目。”

      “然,今日,到此为止。”

      沈昭与逐光,身为世间万物不屈意志的结晶,命运交缠,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在祂不经意的瞬息,再度燃起星火。

      然而,无论是万载前的长安,还是如今收集神器的旅程,天道始终未曾倾力毁灭。

      只因祂想观测,这微弱的变量,究竟能衍生出何种“意外”。

      如同进行一场漫长的实验,运用控制变量之法,不断调整参数,测试着造物的极限。

      而此刻,祂已得出最终结论:作为蝼蚁,汝等表现已属优异。

      故此——

      实验终止。

      万物万象,尽归吾之秩序。尘归尘,土归土。

      “天道。”

      沈昭自然读懂了祂的意思,但这次天道没有针对任何无辜之人,仅把矛头对准了他们二人。

      所以她没有立马出手,而是问出了那个连曦华都不能解答的问题:

      “身为至高,为何容忍世间不公?为何放任灾厄横行?又为何为除神魔,设计世人相残,坐视苍生流离?”

      天道几不可闻地轻嗤一声,周身翻涌的浓云被引动,如漆黑瀑布自九天垂落,瞬间化作数面环绕二人的漆黑屏风,将他们困于方寸之间。

      人间万相,经由天道复眼洞察,再被精准投射于这环立的幕布之上。

      这屏风宛如一座微缩的剧场,人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在此轮番上演。霍启与沈昭目睹,每日皆有无穷无尽的人间惨剧发生:

      有老人摔倒了,抽搐着趴在地上,却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众人纷纷划着手机,目不斜视,冷漠路过,生怕惹上麻烦。

      偶然有几个年轻人心生不忍,想上前帮忙,却被朋友拉住,小声劝告:“你忘了前几年那个大学生,被讹得倾家荡产了吗?”

      有女子下夜班遭遇侵害,第二天才被发现,众人知晓,纷纷惋惜不已,却有另一种声音夹杂其中,愈演愈烈,带着节奏:

      “啧啧啧,这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谁知道是不是做正经工作的,谁会那么晚还在外头溜达,还穿的那么少,都是自找的。”

      有一年轻孩子,被几个抽烟纹身的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围在中央,拳脚相向,他们放声大笑,点评他的痛苦。

      那孩子跪在中央,被人扒去衣服,捂着脸,不敢大声呼痛,只能小声求饶:“别……别打脸……回去了……我妈看见,她会问我的。”

      还有一女子被丈夫揍得鼻青脸肿,眼角淤肿乌黑,抱着哇哇大哭的女儿,神情麻木,却被一堆亲戚邻居围在中央,“善意”劝解道:

      “再怎么样,孩子也不能没有妈呀……等娃长大就好了。”

      “他说他会改的,再给一次机会吧。”

      “哪家夫妻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合的,你看你这事闹的,周围都知道了,很光荣吗!”

      屏风之上,景象更迭不休,无一重复。

      那巨眼漠然凝视二人,目光似要洞穿灵魂,声如规则本身轰鸣:

      “尔等诞于万物意志,自然以‘人’为本,循其意志,断其苦难为吾之失职。”

      “然吾为天道,执掌万物,行止方为至公——‘人’与草木蝼蚁,于吾眼中并无二致。”

      “人性本恶,诸般苦难,不过……咎由自取。”

      沈昭凝视着那乌云幻化的屏风,其中男女老幼,皆在苦痛中哀嚎。

      与霍启的凡人之躯不同,身为“希望”化身,她所感知的更为深刻入骨。

      无数具象化的世间恶念自屏风裂隙钻出,如毒蛇般噬咬她的神识。

      刹那间,沈昭神魂剧震,本就存在的裂痕骤然加深。

      她身形一晃,脸色惨白,向后踉跄两步,试图远离这邪恶的侵蚀,却跌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霍启稳稳接住她,凭借源自前世的战斗本能,掌心寂灭珠血光暴涨,一道暗红色的屏障凭空浮现,将二人护于层层乌云的中心。

      他低头,对怀中的女人投去一个安抚的柔软笑容,再抬头时,目光已冷冽如刀,直刺天道。

      他没有苍白争论,只是心念微动,魔焰自燃,于他脚底绽放,如一朵巨大的业火红莲,其色却幽蓝如冰。

      魔焰无需指引,顺着乌云屏风底部逆流而上,所过之处,一边焚毁旧的绝望,一边重构新的景象。

      漆黑的屏风瞬间被染上妖异的湛蓝,原本定格的悲剧,也随之显露出被天道刻意忽略的后续:

      老人依旧躺在原地,抽搐的身体抖动弧度已经轻微。

      他整个人仿佛已经化为地上的石子,明明很多路人经过,却无一人为之停留,他是那么弱小、无助、“不起眼”。

      就在他准备认命的时候。

      几个年龄不大的孩子,刚放学回家,纯真的脸上原本布满阳光,却统统在看到老人时化为担忧。

      他们犹豫片刻,想起家里人说过的那个新闻,最终还是决定:一人录像留证,两人扶人,一人用电话手表拨打急救电话,一套流程有条不紊。

      一个小女孩掏出创可贴,小心贴在老人膝盖上的伤口,柔声安慰:“爷爷别怕,医生马上来。”

      在大家讨论那个被害女人之时,有几个不怀好意的人趁机说起荤段子,瞬间把节奏引到女人自己身上,浑然不管谁是受害者。

      “你说什么呢!有没有教养!你家里没有母亲姐妹吗?”

      “就是,别人已经那么惨了,还要被造谣,是什么人啊!”

      “明明都是凶手的错,不要受害者有罪论啊……!”

      几个听不下去的路人猛地喝斥一声,义愤填膺,出口指责,众人的节奏才被带回,恍然大悟,对,是凶手的错。

      那几个人大声嚷嚷,终究不敌众人口舌,只好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痰,最后悻悻离开。

      一堆家长在学校外面拉起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大大的几个字——抵制任何形式的霸凌!

      那孩子的母亲抹着眼泪,满脸皱纹,微微驼背,此刻却目光坚定,盯着学校大门,一堆家长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劝道:

      “放心吧,这次他们必须要给你一个说法!咱们都是有孩子的,谁也不想碰到这种事!所以大家必须联合起来,抵制这种行为!不然下次,等自家孩子遇到了,又有谁来撑腰!”

      鼻青脸肿的女人,眼神空洞麻木,身边明明围满最亲密的人,此刻他们却商议着怎么让她忍气吞声,再次自动走入深渊。

      此刻,女人怀里的小女孩止住哭泣,挣扎起身,她明明年纪不大,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早熟懂事。

      她一脸心疼,小手轻轻摸过母亲的淤青,语出惊人:“我跟妈妈,妈妈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不懂“离婚”要走什么流程,是什么意思,却依旧坚定地选择了母亲。

      因为身为女儿,她爱她,无条件爱她。

      女子浑身一震,紧紧抱住这小小的身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委屈与希望并生。

      魔焰渐熄,环绕的乌云似被这股力量撼动,微微散开。

      霍启身姿挺拔如松,目光炯炯如星,带着他二十载为人所见的光与暗、善与恶,仰首凝视巨眼。

      此刻无人比他更有资格,以人类身躯,叩问世界本源: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有善就有恶,有阳光就有阴暗,这道理难道你不懂吗?我们不能因为看见了阴影,就否认光明的存在!”

      “没错,世上的确有人渣,干的根本不是人事!但这就是你不作为的理由吗?你是天道啊!你的责任不就是要惩恶扬善,维持基本的公平吗?”

      “难道就因为存在几个烂人,所有努力生活的好人就活该被牵连,活该受苦受难?这算什么道理!”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别跟我扯什么人性本善还是本恶!那争论了几千年都没有答案。我只知道,人可以通过教育学好,通过法律管住!这才是文明的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的质问呐喊出来:

      “地震洪水的时候,那么多人捐款捐物,甚至有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援!这些普通人身上迸发出来的善良和勇气,天道——你难道都瞎了吗?!”

      沈昭压下神魂深处翻涌的波澜,侧首看向身侧的少年。

      她的目光无声地描摹过他因怒意而起伏的胸膛,那身与初见时已截然不同的沉稳气度,以及线条日益硬朗的轮廓。

      她收回视线,眼睫低垂,唇角牵起一抹难以辨明的弧度。

      已无需再多言。

      如同当初在滇南、苏城,她总能一针见血点破天道的布局,此刻,她也清晰地知晓:

      他方才掷地有声的每一句话,都正是她心中所想。并且,他的身份,比她更有资格说出这些话。

      沈昭不再看向霍启,只向前一步,指尖微抬,将周身磅礴的神力,毫无保留地倾注于掌中长剑。

      霎时间,银华暴涨,剑芒冲霄!

      她五指收紧,牢牢握住剑柄,臂膀稳如磐石,剑尖再度昂然指向苍穹。

      此身,此剑,即是她的回答。

      那巨大的眼球悬于天际,与楼顶不过数丈之隔,庞然的黑色影子几乎将整个地面吞噬,压迫感十足。

      它圆润的球体依旧散发着本该属于月亮的淡黄光芒,双方未在言语,无声对峙。

      这一刻,寂静被无限放大。

      两人耳中唯有夜风掠过楼宇缝隙时发出的呜咽,以及天地间亿万计红色丝线摇摆时,产生的“窸窣”声。

      巨眼中,那数以万计的漆黑复眼,此刻整齐划一地,死死锁定了天台上渺小如尘的二人。

      祂的眼中没有怒气,也没有憎恨,更没有之前的玩味,唯一存在的,只有纯粹的冰冷杀意。

      此时此刻,终于再无一丝转圜余地。

      此战,已无可避免——这是冰冷无情的至高规则,与沸腾不屈的人性本源之间,最终的对决。

      “多说无益。”

      沈昭薄唇轻启,声线如冰刃划破凝固的空气,下了最后通牒,“唯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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