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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风雪困龙时 ...

  •   夜,并未因一场杀戮的结束而变得安宁。恰恰相反,当夏蔡渡口的最后一丝惨叫被寒风吞噬,恐怖才真正开始从那片被鲜血与火焰浸透的土地上升腾而起。
      “渡河。”
      三千并州狼骑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屠杀,身上的血迹尚未凝固,眼中的杀意也未曾有丝毫消退。在听到这个命令的瞬间,一种混杂着嗜血与狂喜的火焰从他们每个人的胸膛中轰然燃起。
      他们毫不犹豫地催动战马,踏入了冰冷刺骨的汝水。
      河水并不深,堪堪没过马腹。但河中漂浮的大块浮冰却让渡河变得异常艰难。马蹄踩在滑溜的冰面上,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打滑声;锋利的冰棱划破了战马的胫骨,带起一缕缕融入黑暗水流中的血丝。然而没有一骑退缩,没有一人迟疑。
      这支军队仿佛已经不知道何为恐惧,何为疲惫。火焰的光芒从他们身后的夏蔡渡上投射而来,在每一个骑兵的铁甲上都映照出一片妖异的暗红色在跳跃。那片光将整条汝水都染成了血色,也照亮了对岸,那片在黑暗中连绵数里、此刻却死寂一片的刘备大营。
      吕布的大军渡河之后并未立刻发动攻击。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们就在距离刘备大营不足十里的一片开阔雪原上,不紧不慢地开始安营扎寨。
      两座巨大的营盘,隔着一片被风雪肆虐的旷野遥遥对峙。它们的气象截然不同,仿佛代表着这个世界上两种最原始的力量在遥遥队对立。
      吕布的营寨与其说是一座军营,不如说是一处在雪原上骤然布下的陷阱。他们没有挖掘深长的壕沟,因为对于这支来去如风的军队而言,最好的防御永远是进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根削尖后涂抹着黑泥以作伪装的巨大木桩,以一种不规则的角度斜插在雪地之中,看似杂乱,却在营地外围形成了一片足以让任何步兵方阵瞬间崩溃的死亡地带。
      营地之中,篝火燃着,但火堆旁少有喧哗。大多数士兵,正沉默地做着三件事:擦拭兵器、喂食战马、以及进食。
      他们擦拭兵器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铁器,而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锋利的环首刀刃在火光下流动着令人目眩的寒芒。喂马的士卒将最好的草料混着豆子与雪水亲自送到自己的坐骑嘴边,用手掌轻柔地摩挲着战马的脖颈,口中发出安抚的呢喃。这些战马神骏异常,没有丝毫被束缚的焦躁,它们安静地进食,喷出的鼻息在寒夜中化作白雾,眼神中透着与主人如出一辙的冷静与警惕。
      那些正在进食的士兵,正用随身的匕首,大块地切割着火上烤得半熟的牛羊肉,大口地咀嚼、吞咽,动作迅猛而有力,仿佛是在为下一场狩猎补充着最基础的能量。没有过多的交谈,偶尔的交流也只是几句简短而沙哑的、属于并州口音的低语。
      这支军队就像一群在狩猎间隙短暂休憩的狼群。
      而刘备的大营,则是这幅狂野画卷的另一个极端。
      数万人的营盘,连绵十里,旌旗如林,法度森严,如同一座在雪原上拔地而起的巨大城池。即便是在深夜,营中的主道上依旧有巡逻的队伍,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沉默地走过。每一座营帐的门口都站着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的哨兵。
      然而,在这份近乎完美的秩序之下,却流动着一股压抑、困惑与不安的暗流。
      原本应该对着北面汝阴方向的营门早已被匆匆搭建起来的鹿角和拒马彻底封死。而在营盘的西侧,数以万计的士兵正借着火把的光亮,彻夜不眠地挖掘着新的壕沟,搭建着新的箭塔。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工具,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铁铲与冻土碰撞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中军大帐之内,温暖的炭火也无法驱散那股仿佛能将人的骨髓都冻结的寒意。
      “大哥!不能再等了!”张飞那双豹眼因为愤怒与焦虑布满了血丝。他如同笼中的困兽,在大帐内来回踱步,将脚下的毛毡踩得“咯吱”作响。“那吕布小儿,刚刚经历血战,人困马乏,又如此狂妄,连营寨都未曾扎稳!正是我等出击的天赐良机!俺愿亲率本部兵马,冲他一阵!定要将那三姓家奴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帐内诸将虽未言语,但眼中那跃跃欲试的火焰却也表明了他们的态度。没有人愿意忍受这种坐以待毙的屈辱。
      “翼德,稍安勿躁。”关羽缓缓地睁开了那双半阖的丹凤眼,声音低沉而冷静,如同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吕布麾下,皆是百战精锐之骑兵。我军步卒虽众,然在这平坦雪原之上与其决战,正中其下怀。况且,彼军新胜,士气正盛;我军遭此变故,军心浮动。此时出击,非智者所为。”
      “二哥!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堵在家门口拉屎撒尿,咱们连个屁都不敢放吗!”张飞嘶吼道。
      “够了!”
      刘备那并不高亢,却带着强烈威严的声音,瞬间让帐内所有的喧嚣都沉寂了下来。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背影之上。
      “翼德,”刘备缓缓转过身,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依次扫过帐内每一位将领的面庞。“莫要被眼前的吕布迷惑了。真正与我等对弈者,是那个藏于幕后之人,季桓。”
      “此人虽远在下邳,其谋略却已如天罗地网,将我等困于此间。”刘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彼焚夏蔡,名为断袁术之首,实为悬利刃于我等之背;彼坐观我军血战,待我兵疲马乏,方露爪牙,是欲以逸待劳;此间平原旷野,利于彼之铁骑,而不利于我之步卒。”
      他没有分析,只是在陈述一个个冰冷的事实。“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无一在我。”
      刘备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张飞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语气中透出一丝长兄的沉痛。“三弟,彼如今种种辱我之行,不过为诱我出笼之饵食。其意,便在乱我心志,耗我军力,使我等自蹈死地。”
      “猛虎之怒,可碎山石,然笼中之虎,其怒火只会焚毁自身。”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帐内所有的焦躁与不安,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绝。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
      “全军坚守,深沟高垒,不得出战!任其百般辱骂,千般挑衅,敢有轻出营门一步者——”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斩!”
      “大哥!”张飞不甘地叫道。
      “这是军令。”刘备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
      张飞看着刘备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最终,还是低下了那颗高傲的头颅。
      接下来的几天,战局的发展完全印证了刘备的预言。
      吕布的挑衅开始了。
      第一日清晨,当刘备军的士兵刚刚完成换防,一阵雄浑的号角声从吕布营中响起。随即,近千名并州狼骑如同一片移动的乌云,缓缓压至刘备大营的弓箭射程极限之外。
      他们没有辱骂,也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械。他们只是在马上开始了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骑射表演。
      这些骑士在疾驰的马背上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动作。或是在奔驰中突然回身,射出“回马箭”;或是在马侧倒悬金钩,于贴近地面的角度开弓;更有甚者,能于奔驰之际,在马背上站立而射。他们的箭矢并非射向刘备的营寨,而是射向雪原上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枯草与芦苇。箭无虚发,每一支箭都精准地钉在选定的目标之上。
      一整个上午,刘备大营的西侧防线都笼罩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屈辱之中。无数士卒紧握着手中的弓,却连拉开弓弦的勇气都未曾生出。
      第二日午后,吕布军中推出一列俘虏。正是先前被俘的张勋麾下数十名校尉都伯。
      吕布军中一名唤作曹性的偏将出阵,高声喊话。他说,温侯有好生之德,不忍将同为骁勇善战的将校变为刀下之鬼。愿给他们一个“公平”的机会。他曹性在此立阵。若有俘虏能在他手上走过十合,便可领回自己的兵器铠甲,自行离去。
      一名被逼到绝境的袁术军校尉嘶吼着提刀上前,欲为自己的尊严作最后一搏。然而,所谓的“十合之约”,不过是一场猫戏老鼠的游戏。那曹性武艺远胜于他,却并不急于取胜,只是如同经验丰富的教头在指点新兵一般,轻松地格挡、闪避,在第九合时,甚至故意卖个破绽,引那校尉全力来攻。就在对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曹性手中的长刀才如毒蛇般探出,轻描淡写地划破了对方的咽喉。
      鲜血染红了雪地。曹性收刀而立,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微笑,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每一个上前搏命的俘虏,都在被戏耍之后,精准地倒在了第十合之前。
      刘备大营的望楼之上,张飞的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掌心,渗出了血丝。这比杀戮更让他愤怒。这是对“武人”二字的践踏,是将沙场上以命相搏的尊严,变成了一场供人取乐的杂耍。
      第三日的风雪,比前两日更大。
      午时,当天地间一片苍茫之际,吕布终于亲自出阵了。
      他没有率领大军,只带了百余名最精锐的亲卫骑兵。那匹神骏的赤兔马在风雪中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缓缓行至两军阵前,远处早已立起了一根孤零零的旗杆,杆上挂着张勋那面残破的帅旗。
      吕布没有看刘备的军营,他只是取下背上的大弓,从箭囊中随意地抽出了一支箭。他的目光,望向了帅旗旗杆顶端,那一点小小的、在风中颤动的红缨。
      两军阵前,数万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只听“嗡”的一声,弓弦颤响。那声音竟盖过了呼啸的北风。
      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漫天的风雪。
      下一刻,远在百步之外的旗杆顶端,那朵红缨应声而断,飘飘摇摇地落入了雪中。
      一箭,断缨!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完成了这神乎其技的一箭后,吕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平静地收起了弓,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然后他策动赤兔马,缓步上前,在那面帅旗前停下。
      他没有去撕扯,也没有去焚烧。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那根碗口粗的旗杆。
      在数万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地发力。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根坚硬的木杆竟被他徒手生生折断!
      吕布随手将两截断杆扔在雪地里,如同丢弃两根无用的枯枝。
      做完这一切,他拨转马头,将他那毫无防备的后背完全暴露在了刘备大仓营数千名弓箭手的面前,然后用一种近乎散步般悠闲的姿态,缓缓地返回了自己的大营。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眼神。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刘备的身后响起。
      张飞那双环眼已经完全被血色所吞噬。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屈辱。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身边试图拉住他的亲卫,如同疯了一般冲下了望楼。
      “三弟!回来!”刘备和关羽同时失声叫道。
      但已经晚了。
      所有人都看到,张飞那如同黑铁塔般的身影已经冲到了营门口。他一把夺过亲卫手中的丈八蛇矛,翻身上马,嘶吼道:“吕布!匹夫!可敢与你张爷爷一战!”
      张飞没有等待任何回应,他已经催动战马,如同一颗黑色的陨石,带着无尽的愤怒与杀意,独自一人冲向了那片空无一人的雪原。
      然而,就在他冲出营门的瞬间,那一直呼啸的风雪仿佛在刹那间变得更大了。雪沫如絮,铺天盖地,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成了一片混沌的灰白。
      也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只听见数声苍凉得仿佛能穿透风雪的号角,从吕布军阵左右两翼的远处猛然响起!
      那里本就有几处地势稍低的洼地,以及被积雪压弯了腰、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枯萎芦苇荡。早已潜伏好的骑士们猛然丢掉身上用于伪装的雪白罩袍,露出了内里肃杀的黑色皮甲。近两千名骑兵几乎在同一时间,从那些洼地与芦苇荡中奔涌而出!
      他们如同一把巨大铁钳的两臂,在风雪的屏障之下,朝着张飞,以及他身后那洞开的营门合围而来!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
      望楼之上,刘备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弟,那道熟悉的身影,被那两股汹涌而来的黑色铁流瞬间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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