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与舟》迈迈时运

4、车灯亮，照亮了他的前程

　　飞机降落在山东威海的大水泊机场。

　　助理先行一步去处理行李和接机事宜，江海和陈舟走了另一条通道，并肩走在机场的廊桥里。

　　透过廊桥一侧的玻璃窗，远远地，能望见一小片蔚蓝的海岸线。

　　“看，海。”江海停下脚步。

　　江海一直说想看威海，正好陈舟有项目在这边谈，就带着他来了。

　　之后几天，陈舟几乎都是从早到晚在外奔波，见客户、谈合作、考察项目。

　　??他们住的酒店离海不远，视野很好。但江海大多时间只是独自待在房间，站在阳台上，远眺那片无边无际的蔚蓝，听着隐约传来的潮声，一待就是很久。

　　整整一周，他们俩一个在外为事业忙碌，一个在室内与安静的海景为伴，交流仅限于早晚几句简单的问候，有时甚至一天见不了面。

　　直到第八天下午，陈舟难得地提前结束了所有行程，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江海。

　　江海翻手机找到一家评价不错的海边网红小餐馆。

　　“晚上一起吃饭吗？就我们俩。”

　　电话那头的陈舟似乎还在翻看文件，闻言顿了一下，随即爽快答应：“好啊，地址发我，我处理完手头这点事就过去。”

　　江海提前很久就到了那家餐馆。

　　仔细看了菜单，点了几样陈舟喜欢吃的菜，特意嘱咐服务员等先生到了再上热菜。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能看到远处渐渐沉入海平面的夕阳，染红半片天空和海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桌上的柠檬水续了又续，窗外的天色彻底暗透，海变成深沉的墨蓝。

　　陈舟还没到。

　　江海没有打电话催他，只是安静地等着。

　　晚上八点，陈舟才匆匆赶来：“对不起，临出门又被一点事绊住了，对方非要拉着再说几句，你饿坏了吧？怎么不先吃？”

　　“没事，中午吃得多。”江海笑了笑，招手叫来服务员，“菜可能有点凉了，要不要热一下？”

　　“唉，不用那么麻烦，”陈舟坐下，松了松领带，看起来确实有些累，“主要是来跟你享受一下二人世界的，吃饭是次要的。”

　　因为是海边城市，海鲜格外丰盛。

　　江海给他盛了一碗招牌的鲍鱼海鲜粥：“尝尝看，听说很鲜。”

　　陈舟喝了一口，点点头：“嗯，确实不错。”

　　江海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你还记不记得，好多年前，你刚进公司那会儿，跟着出去聚餐，喝到一种海鲜粥，觉得特别好喝，就偷偷打包了剩下的半碗，带回来给我。”

　　陈舟喝着粥，看着手机里的新消息，没抬头：“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江海低头用勺子搅着粥：“转眼都快三十岁了，忆苦思甜嘛。”

　　陈舟却像是随口感慨，说：“忆苦只能思苦，哪能思甜？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日子，真是苦怕了，我可一点都不想再回去，完全没什么甜头可想。”

　　“啪塔。”

　　江海手滑，勺子掉进碗里，随即又被他拾起。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问：“晚饭之后，要不要去看看海？威海的夜景应该也不错。”

　　陈舟看了看窗外漆黑的海面：“天都黑透了，听说晚上会涨潮，不安全吧？”

　　??“嗯，那就不去了。”

　　??陈舟把剩下的粥倒进嘴里，放下碗，说：“要不明天白天再去？明天上午应该没事了，附近好像还有个挺有名的寺庙，我们可以先去那儿逛逛，然后再去看海。”

　　江海眼里又重新亮起光：“好。”

　　第二天，江海没有早早叫醒陈舟，让他睡到了自然醒。

　　两人差不多午后一点才出门，江海提前做了点攻略，先转公交，再换地铁。

　　这么多年在北京，陈舟早就习惯了轿车代步，江海也很久没有这样挤过公共交通了。

　　??并排坐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车座位上，穿着简单的休闲服，看着窗外陌生的城市风景，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仿佛时光倒流，他们还是很多年前那两个一无所有却拥有彼此的年轻人，简单，却也快乐。

　　到了寺庙，果然人山人海。

　　寺庙门口有块刻着字的大石头，是游客必打卡的地方。他们俩也想在此合个影，江海举着手机正在找角度，山东大姐热情好客，笑道：“你俩要拍照吧？我来帮你们拍！”

　　于是，两人略显拘谨地并排站在石头前，大姐帮忙拍下了一张板板正正的合影。

　　寺庙人多，排起了长队。

　　??江海问他：“我们还要进去拜吗？”
　　??
　　??陈舟看了看时间：“来都来了，就等一会儿吧，今天反正也没别的事。”

　　两人站到了队尾。

　　没站多久，陈舟的电话又响了。

　　他皱了皱眉，走到一边去接听。

　　江海站在原地继续排队。

　　夏日午后，天气闷热，队伍移动缓慢。

　　前后左右大多是年轻情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说这寺庙求姻缘特别灵验，但也有人说，如果缘分不够，一起来拜过之后反而很快会分手。

　　一个兜售红绳手链的老翁顺着队伍走来，嘴里念叨着“保佑姻缘，长长久久”。

　　红绳编得粗糙，下面坠着个仿玉的塑料小饰物，一看就是廉价的小商品，三块钱一根。

　　老翁推销到江海面前，陈舟正好挂了电话走回来。

　　“要不要买一对？”江海指着那红绳，半开玩笑地问。

　　陈舟看了一眼，摇摇头：“算了吧，这东西就是骗游客的，上面挂的就是塑料，你要是喜欢，下次我们去专柜挑一对好点的。”

　　“嗯。”江海挥挥手，示意老翁不买。

　　“公司有事？”江海问。

　　陈舟揉了揉眉心，有些烦躁，“临时有个紧急会议要开，必须我上线，还以为最后一天能消停点。”

　　“那我们回去吗？”江海问。

　　可是他们快排到门口了，工作人员还好心喊道：“进来逛一圈呗，很快的，五分钟就拜完了。”

　　陈舟下意识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江海拉着他：“算了，不进去了，我们回去吧。”

　　陈舟似乎松了口气，但嘴上还是说：“没事，就五分钟，我们进去一下再赶回去也来得及…”

　　“真的不用了。”

　　江海转身往队伍外走。

　　身后的人立刻填补了空位，距离四五步就能跨进去的寺庙，他们最终也没有进去。

　　回酒店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计划中的看海，自然也泡汤了。

　　他们甚至没有真正踩上威海的沙滩，感受一下海水的温度。

　　第二天去机场，准备回北京。

　　两个人坐在车上，窗外是极速倒退的海景。

　　“对不起啊，特意带你来一趟，结果什么都没陪你做成。”

　　江海摇摇头，看着窗外：“没有，能和你一起出来这几天，我已经很开心了。”

　　陈舟搂着他安慰：“等下次年假，我们专门过来旅游，就在海边住几天，好好玩玩。”

　　“嗯。”

　　飞机起飞，攀升，那片他们未曾真正靠近的海，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云层之下。

　　??——

　　08年，北京申奥成功，大街小巷飘荡着红旗，随处可见“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标语。

　　时代的巨轮轰隆前行，仿佛每个人都能搭上这趟高速发展的列车。

　　陈舟的事业蒸蒸日上，在这一年，他用自己攒下的全部积蓄，加上一些融资，创立了自己的公司。

　　他变得比以前更忙，应酬、谈判、策划……至于那辆陪了他八年的奥迪，最终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发动机嘶哑着再也开不动，被拖走做了报废处理。

　　??曾经，陈舟经常对江海调侃，说，这车别的不行，就是车灯亮，照亮了他的前程。

　　??如今，前程真的一片光明，他豪掷六百多万，提了新车。提车当天，特意载上江海，绕着北京城跑了一遍。

　　??最终车停稳在楼下，陈舟熟练地解安全带下车，而副驾上的江海愣住不动，因为他不知道这辆昂贵新车的门，该如何从里面打开。

　　??……

　　半个月后，江海所在的乐队，正式解散，他们终究没能跟上这个时代。

　　生活的压力、热情的消磨、对稳定未来的渴望，让曾经一起高歌的伙伴们各奔东西。

　　有人回归家庭，有人找了份普通工作。

　　而江海成了一个街头驻唱。

　　可惜，北京都市的人们忙于生计，心事重重，很少有人会为他驻足，偶尔有人投下的零星纸币，也不过是对落魄艺术家的怜悯。

　　直到一天傍晚，他坐在商场外的花坛边，看着眼前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却感到无比的孤独。

　　拨动了琴弦，唱起了那首他只唱给一个人听的《江海与舟》。

　　我是你的海，还是你的舟？是困住你的浪，还是托起你的潮？

　　??……

　　有人停下，打开手机录了段视频，视频被上传到了网络上。

　　那时，网络视频平台刚刚兴起，这样一个面容英俊、歌声沙哑深情的街头歌手，击中了无数网友的心。

　　这首歌意外火了，开始有小型的音乐公司找上门来，想要签下他，为他出唱片。

　　似乎每个人的生活都在慢慢好起来，只是方向已然不同。

　　陈舟开着他的新车，穿梭于各种高档场所；江海则用拿到的一小笔预付金，加上自己的一点存款，淘了一辆二手旧款摩托车。

　　他喜欢那种感觉，背着吉他，骑着摩托，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来去自由。

　　同一年，因为一个滨海度假村的开发项目，陈舟和江海第二次去了威海。

　　陈舟依旧早出晚归，顶着海风看图纸、见客户、开视频会议。

　　江海大多时间独自待在房间，偶尔在傍晚，他会背着吉他，轻轻走出房间，来到酒店前的沙滩上。

　　脱了鞋，任由细沙漫过脚趾，抱着吉他，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蔚蓝，轻轻弹唱。

　　唱的，依旧是那首《江海与舟》。

　　这天晚上，陈舟结束了一个跨国视频会议，揉着眉心走出书房，没看到江海的身影。

　　想起江海一直说想看海，或许是在海边散步，他下了楼，甚至没来得及换下西装皮鞋，就走进了沙滩。

　　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夜晚的凉意。远远看到有一小群人围坐着，中间那个抱着吉他的人，不是江海又是谁。

　　海风拂过他如今剪短了些的头发，不再是最初见面时扎着小揪揪的叛逆模样，他的歌声伴着海浪声，吸引了一些晚饭后散步的游客。

　　人们围坐过来，安静地听着，有人拍照，有人录视频，有人轻轻跟着打拍子。

　　陈舟忽然意识到，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静静地听江海唱歌了。

　　时过境迁，眼前的江海，不是当年那个无所畏惧、充满锐气的少年，而自己，又何尝还是当初那个会为他偷偷打包半碗海鲜粥的年轻人？

　　他拿出手机，开启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