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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桑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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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缠绵了三日,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天色虽依旧沉郁,但云层渐薄,偶尔能窥见其后朦胧的灰白光晕。
听雪堂内,沈卿容已将那两本厚重的账册粗粗翻阅了一遍。她并未逐字逐句核对,那无异于大海捞针。她只是循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和今生对林氏行事风格的了解,精准地抓住了几处最可能藏污纳垢的地方——采买虚价、田庄欠收、铺面亏损。尤其是那个“桑梓庄”,像一根刺,牢牢钉在她心头。
证据,她需要确凿的证据。账册上的数字可以篡改,但庄子里实际的情形,庄户们的口粮,新修的堤坝,却做不得假。
她将张妈妈唤至跟前。
“妈妈,栓子近日可还得空?”沈卿容声音压得低,目光却清亮锐利。
张妈妈心头一紧,立刻道:“得空,得空!小姐可是又有吩咐?”
“嗯。”沈卿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素笺,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桑梓庄”三个字,又拿出一块约莫五两的银锭子,一并递过去,“让他立刻出发,去这个地方一趟。不必进庄,只在庄外附近找个茶寮脚店住下,装作收山货的行商,找人闲聊打听。”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尤其要问清楚,这桑梓庄今秋收成如何?可遭了水灾?庄头为人怎样?庄户们日子过得如何?若有新修的堤坝水渠,也务必亲眼去看一眼,看看是否坚固完好。记住,只听,只看,不问敏感之事,更不可暴露身份。三天之内,务必回来。”
张妈妈双手接过纸条和银子,只觉得那纸张和银锭都烫手得很。去庄子上打听?这要是被夫人的人发现了……她不敢细想,但看着小姐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是,老奴这就去告诉他,让他机灵点,绝不敢误了小姐的事!”
“去吧。”沈卿容颔首。
张妈妈揣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匆匆去了。
接下来的两日,沈卿容依旧每日去锦安堂点卯,对着林氏那张冷淡厌烦的脸,听着李嬷嬷那些夹枪带棒的“指点”,神色恭顺,仿佛真的沉浸在那浩如烟海的账目里,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林氏见她如此,眼底的警惕和厌烦之下,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得意和放松。终究是个没经过事的,两本账册就足以将她困死。
第三日下午,天色将晚。沈卿容刚从锦安堂回来,褪下外衣,正准备歇息片刻,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透着急切的脚步声。
守门的小丫鬟低低惊呼了一声,似乎想阻拦,但来人已经莽撞地冲到了正房廊下。
是栓子。
他一身粗布短打沾满了泥点子,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某种发现重大秘密后的激动和惶恐。他喘着粗气,额上全是汗,见到掀帘出来的沈卿容,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声音都变了调:
“小、小姐!回来了!打、打听到了!”
张妈妈闻声也从后院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见状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去拉他:“你这死孩子!冲撞了小姐怎么办!还不快起来回话!”
沈卿容目光扫过左右,沉声道:“进来说。”转身率先走进东次间。
春桃机警地立刻将左右丫鬟屏退,自己守在了门外。
栓子被张妈妈扯着胳膊拉进屋里,依旧激动得浑身发抖,也顾不上规矩,从怀里掏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竟是几颗饱满金黄的稻谷!还有一小块明显是新烧制出来的、质地坚硬的青砖碎块。
“小姐!您看!”栓子将东西举到跟前,眼睛瞪得溜圆,“桑梓庄……桑梓庄根本没遭灾!收成好得很!俺假装收粮的,他们庄户都说,今年堤坝修得结实,水都没漫上来,稻子长得比往年还旺呢!这谷子就是俺从他们打谷场边上顺手捞的!”
他又举起那砖块:“您再看这个!俺绕到庄后新修的堤坝看了,结实着呢!用的是上好的青砖灰浆!这碎块是俺从坝脚抠下来的!庄上的人还说,庄头刘管事家今年起了一座三进的大新宅子,比他娘的老宅阔气多了!”
他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因为激动和后怕交织,涨得通红。
张妈妈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手捂着胸口,差点喘不上气。
沈卿容拿起一颗稻谷,放在指尖捻了捻,谷粒坚实饱满。又接过那青砖碎块,棱角坚硬,断口崭新。
账册上白纸黑字记录的“水涝减收”,庄子里颗粒饱满的黄金稻谷;账册上可能含糊其辞的“修堤开支”,庄后结实崭新的青砖堤坝;以及,那座拔地而起的、属于庄头的三进新宅。
谎言,贪婪,硕鼠。
证据,此刻就冰冷而确凿地躺在她的掌心。
她抬起眼,看着跪在地上、犹自激动不已的栓子,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冷厉:“这些话,这些东西,除了你娘,你还对谁提起过?”
栓子猛地摇头,赌咒发誓:“没有!绝对没有!俺一路跑回来的,谁都没说!小姐吩咐的话,俺一个字都不敢忘!”
“很好。”沈卿容缓缓点头,将稻谷和砖块重新用油纸包好,攥在手心,那坚硬的触感硌着她的皮肤,“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准再提。包括你娘,也不必再问细节。”
她看向张妈妈:“妈妈,带他下去,给他弄些热饭吃,再拿十两银子赏他。让他好生歇歇,压压惊。”
张妈妈如梦初醒,连忙拉着千恩万谢、又惶惑不安的栓子退了下去。
屋内安静下来。
沈卿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晚风带着湿凉的气息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她摊开手掌,看着那包代表着罪恶与证据的油纸包。
桑梓庄的稻谷熟了,沉甸甸地压弯了腰。
而收割的季节,或许,也该提前了。
林氏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