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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初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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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还在下,牛皮布的边缘滑下一圈圈水帘,水帘下生起了一团很小的篝火,汉子们围绕着篝火烤手,将林子里唯一的一点火光围绕的水泄不通。
  “真见鬼了,这次刚进山就被一路的毒蛇拦路,银环、花冠、紫鸟、这几种毒蛇老子跑了十几年马帮还是第一次见连着出来咬人的。”
  “幸好这次老守和老邪都在,耳朵灵清,不然换别的领队,怕是早有人被咬咯。”
  “难不成是今年雨季太长,蛇挨饿挨的狠了,跑出来觅食?”
  “不可能,如果大黑山深处那些蛇自己的领地都抓不到吃的,黑山外围更不会有什么猎物能给他们捕食,所以我才说奇怪啊,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吸引这些畜生跑出来一样。”
  “别、别说了,我有点害怕...”
  “窝囊!”
  姬长生坐在牛皮布的边上,侧着头听伙计们烤火时的闲聊,怀里放着从马背上拆下的马鞍,一件件清点包裹和物品。
  贺野在一旁偷摸的瞄着他,像个偷鸡的汉子。
  手抚过重新束好的长刀,姬长生顿了顿,望向贺野。
  “贺头儿,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有个问题。”贺野也不客气,爬近了坐在旁边,皱着脸问姬长生“姬兄弟的刀不用包起来么?这么放在马鞍上,淋不了几天雨就怕是要生锈。”
  姬长生笑笑“用来裹刀的熟牛布用完了,在林子里也担心有大蛇什么的,随时能拔出来,也是为了保命。”
  贺野点点头“也是。刀嘛,用完了就换。”
  “是。”姬长生的目光掠过手旁的刀“但这柄刀对在下有很重要的意义,如果锈了,那我想来也不会丢的。”
  “意义?”
  “旧友所赠。”姬长生轻盈的抚过刀柄“一个已经不在的旧友。”
  “哎,对不住啊,老是多嘴问这些。”
  姬长生笑笑“没事,生死对于秦人来说,不是什么很忌讳的话题,大家都有不在的日子,生老病死,无非循环而已。”
  “姬兄弟倒是看的很开。”贺野忽然很有些忧愁的抽出旱烟锅子,掏出口袋里的干巾擦干,填上满满的金黄烟丝“可人有七情六欲,若是没有享受过大富大贵,没有碰过几个自己喜欢的漂亮姑娘,岂不是很窝囊的就走完这一辈子了?”
  篝火在围住的人群里泄露出一瞬的光亮,光亮点燃了中原人漆黑的瞳子,贺野瞥了一眼,深的没边。
  “是啊。贺头儿知道咸阳城么?”姬长生的口吻很淡。
  “怎么会不知道?嬴政狗贼的老巢嘛。”
  “那是一座云集了天下权利和财富的城,在秦国,它是万古不变的帝都,是一些人的终点,也是一些人的起点,来来往往的行商过客如水般流过,站在宏伟的城门前,不论当初带着野心还是壮志,是想要征服还是加入其中,咸阳城都不曾为那些人低下头颅...哪怕是帝皇和诸侯。”
  “姬兄弟讲的话文绉绉的,听不太懂。”
  “其实讲了那么多,只是一个意思。”姬长生忽的笑笑“人的贪欲有很多,而我现在,只想看看滇州是什么样的。”
  “你也是个怪人,天下那么多漂亮地方不去,非要来这么凶险的地。”
  贺野点点头,忽的起身钻进人群,借着篝火点燃有点潮了的烟丝。
  姬长生挪动了一下位置,为一屁股坐回原位的贺野留足空间。
  “唉。”贺野抽上满满一口老烟,舒缓的叹出长气“兄弟呢?以前当了那秦国的兵,流血卖命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有些嬴政老儿赏赐的白银花花吧?咸阳城里没个宅子么?”
  “军饷是有,银子没有。还没能等到大王赐给我,项王就已经出世了。”姬长生笑笑。“我其实是个流兵,从巨鹿逃出来的。”
  “巨鹿...”贺野忽然不笑了,握烟锅的手抖了一下。
  “横扫六合的秦军,也都只是帮孩子罢了。”姬长生摇了摇头“我见的太多,只是些铆足了劲,要立下军功回家光宗耀祖的关中孩子,这些孩子往往活不到二十一岁,他们才是为了大秦流血牺牲的人,可最后,大王许诺给他们的只有镜花水月。”
  “姬兄弟多少岁了?”
  “三十二了。”姬长生望着人群里温暖的微弱火光“十四参的军,想来也有很多年在军营里度过的。”
  “不容易啊,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贺野很认真的开口“等到了山民寨子里,老哥哥请你去喝酒!往事就不要老是想了,想了也难受,喝酒就好了!”
  姬长生笑着看向贺野:
  “贺头儿以为我难过了么?没有的,我不讨厌过去在军中的生活,但贺头儿要请我喝酒,我很开心的。”
  贺野大笑两声,锤了锤他的肩膀,大口大口吞云吐雾起来。
  烟草的芬芳香气四溢,姬长生抽抽鼻子,一股腥辣而冲鼻的气味直冲天灵盖。
  “烟丝也是滇州的特产么?”姬长生好奇的问。
  “是咯。我找拉祜族的老人买的,在一个叫石屏的地方,那地方可真是荒僻的很,村子就在一片乱石里,乱石生的高大沉重,就堆在一个山沟子里,旁边全是溪流,可不管天上下多大的雨都冲不走,当地的山民就跑去那些石头上填了土,盖了屋子住,也算是有意思。”贺野得意的讲着见识。
  “有意思。在石头上建的村子么?”
  “就几户人家,也谈不上是村子。”贺野挠挠头“咋的,你想去看看?”
  “有点。”姬长生诚实的点点头。
  “还是别了,那儿离这可有个百十里路,走过去不轻松呢。”贺野耸耸肩膀“而且那地的水蛇可多!虽然没多大毒,咬上一口疼的你三天下不来地。”
  姬长生无奈地笑笑“贺头儿走滇南的主,也会怕蛇?”
  “怕!”贺野忽然瞪大了眼睛,拿开一直在嘴边悬着的旱烟“这滇州大山里,不怕巫民都没事,就是不能不怕蛇。”
  “为什么?”
  “我问你啊,这世上有什么东西的寿命,是无止境,看不到头的?”贺野神秘的低下头,叼着黄铜铸成的旱烟锅枪,阴影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姬长生听见了,停下来认真思考了很久。
  “是,树吧?”
  “姬兄弟聪明,对,就是树。”
  贺野抽出手大力拍了拍身旁的巨树“如果不是雷劈了人砍了,要拉去做战船的龙骨,皇帝老儿的宫殿梁柱,树怎么不能千千万万年的一直长下去?活了这么多年,也只听过人老死了,没听过什么树老死了吧?那都是病死的旱死的。”
  姬长生看着贺野身旁那颗漆黑粗壮的古树树根。
  贺野收回手,在姬长生的面前竖起第二根手指。
  “老哥哥再问你,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和树一样?”
  姬长生盯着贺野的手指头,盯着盯着,背后忽然流下了冷汗。
  天边闪过无声的雷电,在刹那间照亮了整片无光的雨林。
  “蛇。”
  “对咯!”贺野抿起嘴用力点头“千年蛇千年蛇,没进过滇州林子的家伙都说这是个传说,可老哥哥我跟你说,那不是传说!”
  “不是传说?”姬长生靠近了些,压低了身体。
  “我们现在算是在滇州深处,进大黑山的古道里,红河知道吧?我们一路上都沿着那条河走的,那河老是红不拉几的,因为这儿的土地都是红色的,而且很奇怪,照理说这大山里,河道什么的应该经常改道,动不动就山体滑个坡,把哪哪埋了哪哪冲了,水自然要从高处落下去,可红河不,它奇怪的很,红河的河道从几千年就一直那样了,从来没有大改过!”
  “嗯。”姬长生的眼睛眨也不眨
  贺野皱着眉头狠狠吸了口烟“等我们去了六寨,寨子里的姑娘都会唱一首民谣,到时候听见了你就明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拿咱们这口中原话去讲...反正就是邪的很,第一次听了晚上睡觉都他妈不踏实。”
  “听贺头儿这么讲反倒已经有些惊悚了。”姬长生眯着眼睛微笑“那我就洗耳恭听,等着到黑山的六寨里去听。”
  “当个故事听听好了。”贺野摇摇头“咱俩毕竟不是大山里的子民,有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贺头儿怎么那么庄重?”姬长生有些诧异。
  “我要跑山的啊!”贺野呲牙“和巫民打交道,总得装一装吧?而且你不知道啊,滇州的有些山里面,说怪也是真的怪,一堆理不清的破事,比如什么一直走不到尽头的盘山小路啊,往回走却会回到起点的碎石子路啊,莫名其妙在大白天里起雾,还有骡子马匹听见了就会挣扎嘶鸣的奇怪声音,我们马帮的汉子都听不见,就这些畜生能听见,像是很轻很轻的号角声...又像是某种骨笛子压出来的...”
  话音未落,骡子古怪的嘶鸣声忽然间在远处响起。
  贺野和姬长生一起回头,树下,栓好了的骡子正歪着头用蹄子刨地,一旁照看牲口的马帮伙计不耐烦的拿铁具敲了敲骡子的头,骡子这才安稳的坐回去,用力打着响鼻。
  两个人把头转了回来。
  “还有这种事情?”
  “有,解释不清的事太多了。要不是为了做口生意,谁往这么苦的大山里跑?”贺野又抽了口烟“但没事,你老哥哥我有不少口好刀呢,咱们走红河的马帮,靠的不是啥,就是能劈开大蛇头骨的铁刀!”
  “铁刀?”姬长生笑笑“不便宜吧,以前在军中服役的时候,也都是铜戈铜矛多些。”
  “找兵痞买就好咯,不过要有渠道,去的晚了就没货了。”
  “渠道...”姬长生愣了一下。
  贺野也愣了一下,
  “不好意思,忘记姬兄弟你也是当兵的人,说出来也不体面。”
  “....没事的,兵戈掉在荒野里了,本也就是无主的器物。”姬长生的手摁在自己的佩刀上“更何况,我也不是关中的秦军了,家国之事已离我太远。”
  “唉,不谈这些”贺野尴尬的挠头“休息会吧,今夜这雨不下小点,就这样直接过夜睡觉好了,这雨也是糟心,冷的人哆嗦。”
  “好。”姬长生点点头“我去轮岗放哨,我和老守对接,对吧?”
  老守是马帮里唯二的弓箭手,守岗的任务通常都交给他,粗的和小牛腿似的手臂能拉开好几十石的重弓。
  这些天姬长生也和老守混熟了,老守以前是齐国的兵,军人之间有某种隐隐约约的默契。
  “其实真不用姬兄弟这么受累的。”贺野叹了口气。
  “老习惯了,无妨的。”姬长生漂亮的笑笑,拍了拍贺野肩膀“休息吧,夜长梦多,再聊下去更是。”
  “行。”贺野不再废话,爬回篝火旁的一堆倒下的汉子里,一屁股挤进了一个熟睡的人堆里,闭上眼迅速开始睡眠。
  一小阵骚动和抱怨后,震天的鼾声直冲天际。
  姬长生有点无奈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扭过头,手下贴着那柄素黑的长刀,望向漆黑的滇州雨林,雨水顺着枝叶滑下来,滴在巨蟒缠绕巨木沉眠的脑壳上。
  鸟儿啾啾叫着盘旋在林子上空,中空的朽木上,水滴啪啪的敲打。
  雨点淅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