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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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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李三儿抬手指着身着玄服的天帝,又指着殿中的白龙神像,“对!就是你!你对他们龙族不怀好意!”
他一把拎起师父:“太乙师父,你怎么还跪他?他值得你跪吗?”
“你,你叫我啥子?”胖师父的小豆眼又盈满了泪,挺着胖肚皮撞了上来,还用胖胳膊搂住他,“好徒儿,你终于想起师父来了——”
这太不对劲了。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那么混乱无序、又那么顺理成章。可李三儿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从胖师父的怀抱里挣脱,大步上前质问天帝:“是你说要找到生魂镜救人,又是你毁了那面铜镜。那铜镜究竟是不是生魂镜?他究竟有没有困在里面?”
金眸居高临下地、深不可测地望着他。
“你想起了太乙的名号,难道还记不得他的名字?”
“我当然记得,”李三儿昂首道,“他叫——他是——他——”
颈侧肌肤细薄,已然透出了青筋,李三儿却仍说不出那个名字。
只有一股热意,先自胸腔升起,随即漫入四肢,最后冲入眼角喉头,令他眼眶发红、喉咙发涩。
视线一片模糊,他恍然看着那个身影向他而来。
“哪吒!”
那人看着纤弱,握着他肩膀的力道却因急切而显得沉重。
“他们对你说了什么?”那人温柔地、紧张地抚过他的脸颊,“对你做了什么?”
“他们能对小爷做什么?”他余怒未消,“我今天就不该听师父的,什么好好谈谈?就该和他们拼了!”
气冲冲地,他越过那人,向着广阔的海面大吼大叫地发泄:“你说对了,我早该听你的。他们要招兵买马助周灭商,还想让小爷去当这个马前卒,说什么要给小爷一个神位。哼!”
一身赤衣的少年怒气冲冲地望向天穹落日。
“他们太看不起人了!”
那人肩头微微耸起,又缓缓落下。
“原来是许以神位,”忧悒一般,那晶莹的眉眼低垂着,“看来他们此战势在必得,今日或许只是一个开始,他们还会用别的东西收买你。”
“收买我做什么?收买我去凡人当中大开杀戒,给他们贡献牺牲?”他愤怒地看向那双碧蓝的眼眸。
那双眼眸也正望着他,淡极而艳、静极而笃,霎时抚慰了他的焦躁。
就算是无所不能的天帝也并不能看透他,只有这个人懂得他的一切,胜似一体。
他不由勾起嘴角,刹那胸臆尽开,意气风发地张开手臂,迎向雄浑的海风。
“算他们瞎了眼!”他迎风张扬大笑,“小爷本就是凡人出身!失了人格换来的神格,算什么东西!”
夕霞鲜艳,他知道那人在看着他,用那双碧蓝的、清澈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哪吒,你会害怕吗?”
海风呜鸣中,那人轻轻地问他。
“怕什么?”他不明白。
“他们有至高的权柄,有无限的法力。”
他看着海浪的涌动。
“我不怕。”
“为什么?”
“因为我也有至高的尊严,有无限的自由!”他装模作样地把手插进裤兜里耍酷,等了半天,却不见那人有任何表示。
一道红影按捺不住地探出来,轻轻缠绕住那人纤巧的手腕,蛮横地拖着,迫使那个美好的身影靠近他。
“再说,”他假装满不在乎,“我不是还有你?”
这话实在太令人害羞了,他不敢等候那个人的回应,踢踢踏踏地走进海水,试图将一切都掩没于海风与浪潮的回响。
“毕竟我们是朋友!”他杂乱无章地嚷嚷,“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我们是混元珠,合二为一才有与天庭一战之力,”那人却似丝毫未觉察他的异样,“既然不肯为他们所驱遣,恐怕他们会想尽办法让我们彼此离散、甚至彼此为敌——”
“才不会!”他更加嚷嚷起来,“我们不会分开,也不可能为敌!”
“那就该想个应对的办法,如果我们被迫分开、被迫为敌——”
“不需要想!”他莫名恼羞成怒起来,回身抓住那人的手腕,“什么误会和挫折我们都一起度过了,不可能再分开了,也不可能再为敌!”
碧蓝眼眸平静地望着他。
“天庭人间权利之争,必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指尖被轻轻握住,他低下头,看到那道红影正喜滋滋地在两人手腕上打蝴蝶结。
“若是面临着极端的境地,也许我们是会变的。”
“不行!”他握紧了那双细腻如脂、触及生凉的手,“你不能变!”
“可是如若有人用父母族人的性命相要挟呢?如若有人拿我的处境来要挟你呢?”
“我不会变,”他觉得自己的耳畔热了起来,那一刻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真挚,让他几乎连眼眶也热了起来,“我一定不会变。”
他们的眼神是相融的,只有片刻,那双碧蓝眼眸又低垂下去,仿佛含羞带怯。
手腕处的红影自两端各伸出一截儿,得意地戳戳他们,又指指它才扭出来的巨大蝴蝶结。
“混天绫,”他听见那人低低地嗔怪,“你在做什么?”
那道红影得逞似地,耀武扬威地晃了晃,又撒娇一般缠着那人的手腕摇摆。
恍然地,他记起来,原来这道红影叫做混天绫,是太乙师父送给他的法器,是个敢自己耍弄火尖枪和风火轮的小淘气,也是个随他心意流转、甚至不需一声命令的非凡灵物。
他曾经不客气地用混天绫作为武器,束缚过面前的人。可如今混天绫却与那人亲昵非常,俨然将那人也当作主人一般。
那人低着头,拈起缠在手腕的混天绫,专心地看着。
“哪吒。”
“啊?”
“混天绫是不是时刻不离你身的?”那人清澈地望过来。
“自然是了,”他几乎沉浸在那令人平静的碧蓝之中,“它是护体法器,通灵性的,时刻护人周全。”
那人微微翘起嘴角,拽着混天绫吊起他的手。
“做什么?”心脏缓缓陷入心腔极深处,沉甸甸地敲击着他的身体。
有纤细的手指轻柔地穿过他的指缝,冷静而不容拒绝地勾住他的手掌,与他十指交握、掌心相融。
“到底做什么?”他几乎承受不了心腔的重击,整个人像是躁动不安,又像是软弱无力。
那人笑而不答。
“哎呀!”他幼稚地叫嚷起来,像一个羞窘至极、乱发脾气的小孩,“你这究竟是做什么!”
“它时刻护着你,我也会时刻护着你,”那人还是清澈地望着他,“哪吒,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就算世事再怎么变化,这一点决不会变。我永远不会忘记。”
风浪声都在一瞬寂静了。
他从那双碧蓝的眼眸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叫——”
无法自控地,眼泪涌了出来。
“——敖丙。”
李三儿抹去眼泪,望向龙王三太子像,形虽相似,终是泥胎。
眼泪还不住地流淌。李三儿不明白,为什么说出他名字的时候,自己这么想哭?
“哪吒,你,你都想起来了?”太乙师父不知为何显得很紧张。
李三儿说不出话,抬手握住神像的指尖,摇了摇头。
仿佛有一阵风过,殿中窸窸窣窣,无数色泽鲜明的姻缘结翻飞起来,密如红雨,片片相接,化作七尺红绫,自李三儿手臂缠绕而上,环环蜿蜒至神像肩头,轻轻地点了点,便乖乖地伏平。
“混天绫?”太乙蹒跚地凑近,讶异无比,“我咋个找都找不到,它竟然在这里!”
“师父,你让开!”李三儿猛地推开他,一抽混天绫,红影如蛇出洞,直指天帝。
“你娃儿,你做啥子!”太乙慌张地抱住他,又往他面前拦,“这是天帝,你还晓得啥子是天帝不?”
“知道,”李三儿嗤笑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就是那个上梁!”他向妲己抬抬下颌:“你过来。你前面说什么?敖丙击败了哪吒?既然他们是挚友,为什么会彼此为敌?”
妲己早已呆在一旁,眼神慢慢聚焦在混天绫上。
“我想起来了,这个,”她指向混天绫,“原本是魔丸的,后来却给了灵珠。”她倏然抬起姣好的面容:“就在夷方!”
“说清楚点,”李三儿沉了声音,“从头说起。”
“我和阿受最早见到灵珠,就是在夷方,”妲己道,“夷方长久侵扰商民,阿受下了决心,要毕其功于一役。一朝上下,精兵全出,东征夷方。”
“有一天晚上,我和阿受在帐中与大将议事。守卫通报说有人来访,带了陈塘关印信。灵珠就披着暗色的斗篷走了进来。”妲己的话音中止了,像是陷入了回忆。
几乎是缥缈地,李三儿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样一幕。暮光微合,敖丙从父亲李靖手中接过印信,就披上斗篷,转身离去。
那一袭斗篷是极暗的蓝,掩去面容就如同在夜幕消失。
他慌张地呼唤了一声:“敖丙!”
敖丙才只走出城门,回过头来,遥遥地看着他。
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如何与人王通上消息,他们是详细商议过的。天庭已对他分外留意,他不能有所动作。此事也不宜兴师动众,换了一般人去,又怕万一遇上棘手的情况。敖丙便决意独自前往。
“你,”他担心地问,“你怕黑吗?”
“不怕,”敖丙不明所以,“龙宫深渊,一贯是不甚明亮的。”
“噢。”他懊恼地低下头,觉得自己说话真蠢。
“不过——”敖丙突然出声。
“怎么?”他热切地仰起头。
“我自幼在龙宫生长,处处都熟悉。此番去夷方,却是人生地不熟,也怕迷路。”斗篷之下,敖丙只露出了一双碧蓝的眼眸,他却非常清楚,敖丙在笑。
笑得很温柔。
“你的三昧真火,”敖丙表面一本正经、实则隐隐揶揄,“给我一簇照个路吧。”
“用小爷的三昧真火照亮儿?杀鸡焉用牛刀?”他嘴上嫌弃着,人却迫不及待地跑到敖丙身边,咧着嘴捏出一簇小小的火苗,用掌心送着,“谁敢不长眼,拦你的路,你就烧他!”
他把那簇火苗送到敖丙掌心。
“放心,它不会伤你的,你瞧。”
初生的小火苗歪歪扭扭地、冒冒失失地,舔了一下敖丙的手指。
敖丙的指尖轻轻抖了一下。
“怎么了?”他顿时惊慌起来,捧起敖丙的手,“烫着你了?不该呀!”
“没有,”敖丙推开他的手,“逗你的。”
“真没事儿?”他还是追着问。
“我该走了,”敖丙迅速将手一拢,掩在斗篷下,“等我回来。”
“啊,”他傻傻地呆在那里,“不然呢?我当然等你回来!你得早点儿回来!”
斗篷利落一翻,敖丙的身影就又模糊地消失了。
混天绫偷偷摸摸地从肘弯冒出来,像是也在张望。
“怎么?你也想跟他去?”他不满地拍了一下混天绫,转身才要回城内,一抬眼就见敖丙站在面前。
“啊你,你你,”他吓得快跟敖丙那个师父似的了,“你这,这也回来的太快了吧?”
敖丙碧蓝的眼眸看看他,又看看他手边的混天绫,看得混天绫讪讪地把自己收了回去。
“哎——”他还恋恋不舍,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见敖丙含羞带怯似地瞪了自己一眼,倏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