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中悬镜》卜思尔

4、四

　　“李！哪！吒！”

　　不等李三儿回过身，一把拂尘丝丝如铁，猛地将他卷起来掼在地面。

　　“你娃儿又闯祸！”一个圆滚滚的胖身影轻盈地越过门槛，身后拖着至今未曾醒来的阿受，“你咋个还开别个的棺材？！”

　　他一眼看到殿内的僧人和妇人，片刻惊诧后，胖脸颊上缓缓露出一个谄媚的笑：“不碍事不碍事，这棺材我会修！娃儿还小，不懂事，你们就饶过他这一回嘛。”

　　很殷勤地，他一颠一颠地跑去抱起棺盖，就要把棺材合上。

　　“放下！”僧人冷冷地一挥袍袖，轻轻搭上棺材边沿，向内看了一眼，只露出一个细微的冷笑。

　　“有吗？”妲己吃力地挪到棺椁旁，柔情地搂着阿受，满怀期冀地问。

　　胖师父仍抱着棺盖，也向棺中看了一眼。

　　“嗐呀！”他发出惊恐的声音，“这咋个可能嘞？”

　　他瞪大眼睛看向了李三儿。

　　“这跟我没关系，”李三儿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哪吒？”僧人缓缓闭上眼睛，“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了——”

　　“啥子？你想起来啥子了？”胖师父胡乱把棺盖合拢，“啊哟哟，没有的事，他叫李三儿，我是乱喊的！”

　　一双金眸骤然在脑海闪过，李三儿仿佛当头为雷电击中，剧烈地头痛起来，重重栽倒在地。

　　炽烈的阳光闪耀着沉甸甸的金色，他勉力支撑着沉甸甸的脑袋，恍恍惚惚地看着半空一个如日月高悬的身影，披着一身月白的斗篷，只露出一双碧蓝的眼眸，伸手就冻结了方圆一里的海面，冷静地看向自己。

　　“不对，”李三儿昏头昏脑地叫嚷，“不对！”

　　然后就被一掌劈进了冰面。

　　他从冰碴子里抬起头，被挫败后反而激起了兴奋，在碎冰飞溅的掩护下，他直直冲向了那个美好的身影，猛地掀走了将人罩得密实的斗篷。

　　得逞的顽童想要恶意大笑，却在灿烂的光芒中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冰峡一般的长发，静海一般的眼眸，一瞬的茫然像是一种乖巧，随即的自愧又像是一种羞赧。

　　那人抬起衣袖遮住自己头上小巧的龙角。

　　“别遮，”他失神地上前，如手捧珍宝一般捧住那珍珠瑚璧的手腕，轻轻拉开他的衣袖，贪婪地看着那张含羞带怯一般的面容，“你这么好，什么都不用遮掩。”

　　那手腕纤细温凉，指节似峭壁的峰棱、玉刀的柄背，秀丽又锐利，一点颤抖就让人生出无限绮靡的遐思。

　　这是天上地下最令人艳羡的美人，就如一朵绝无仅有的海上仙葩，一经出世就为他所撷，从此伶仃地开在他的掌心。

　　“对了，我叫敖丙，你呢？”

　　“我叫——”他如获至宝，满心欢喜地回答——

　　“哪吒！”

　　“不对，”李三儿大口喘息着，双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不对！”

　　影影绰绰地，他似乎想起一些事。可恍恍惚惚地，又不像是他应该经历的事。

　　像是置身于一场来自于远久的海市蜃楼，李三儿虚弱地胡乱挥手，似是驱散，又似是抓取。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时空飞速轮转，李三儿不停地自一个幻象化入另一个幻象。有时候他仿佛还是脾气蛮横暴躁的平凡少年，浑浑噩噩不知天高地厚。有时候他却又是满怀悲凉愤懑的降世魔丸，一身煎熬焦灼不堪忍受，只在有人用一泓碧蓝的眼眸望着他时才有些许平静。

　　从那双像是能够看透他的眼眸里，他看到了自己，乌发怒张、赤衣金带，手持火尖枪、脚踩风火轮，还有一弯鲜明的红，从自己的臂肘缠绕，又蜿蜒地系在了他人指尖。

　　“敖丙，你在想什么？”

　　那是刻意的打扰，他不喜欢那双碧蓝的眼眸在面对他的时候分神放空。

　　那个美好的身影总是显得伶仃，垂首时总是仿佛含羞带怯。

　　“商周结了仇怨。”

　　他听到了预料之外的回答。

　　“恐怕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我知道，”他不肯在那人面前显得无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大邑商伐夷方许多年，打仗还不是家常便饭的事吗？区区一个小邦周，算得上什么？”

　　“不，不一样，”那人有两弯如月似钩的眉，生得那样细致俊俏，却忧虑地蹙起，“三天尊闭关多年编纂封神榜，才出关便有这样的波澜，恐怕不是巧合。”

　　“听说就是那西伯昌姬妾甚多、子嗣甚滥，又不许女子习文练武，只许生养子嗣、操持杂役，视作半个奴隶。大邑商的妲己闻知不悦，罚了他拘禁。什么鸡毛蒜皮的事！”

　　他豪气干云地挺起胸膛。

　　“那三个天尊干什么吃的！有空管这些屁事，没空处置无量老头儿？他们若是徇私姑息，我就杀上昆仑！”

　　“大邑商历来多有女将、女相，一向视民如子，主张伐以止战、少做牺牲，这大概才是根本的缘由。”那人拨开了手边缠缠绕绕的红影。

　　“什么意思？”

　　那人仰头望向浩渺天穹，星光静静落在流丽的长发，反射出清幽而耀眼的光泽。

　　“哪吒，你说，他们敢不分青红皂白地用妖炼丹，又会用人做什么呢？”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他不禁微微战栗。

　　“伐以止战，少做牺牲。倘若人族真的走通了这条路，自己就解决了内部的纷争，不再需要乞求天神护佑调停，天神就少了向人族索取供奉的筹码。”那人的声音轻了下去。

　　他突然有了一线明光：“你的意思是，大邑商试图减少战争，而天神在试图挑动更大的战争？”

　　星夜之下，那人静静颔首。

　　“可是区区小邦周，他们哪里来的胆量和实力去攻打大邑商？”

　　“这正是可怕的地方，”那双平静的碧蓝眼眸深深地望向他，“天神究竟许以西伯子孙何等利益，封神榜究竟又缘何封神？”

　　一声巨响好似天穹炸雷。

　　李三儿瞬间惊醒，心头涌起巨大的恐惧，迎面却见胖师父圆滚滚的肚子直冲自己而来。他来不及思索，只下意识地抬手向胖师父身侧一推，就觉出掌中力道不同往常。

　　心念一动，他转推为托，竟轻而易举地将胖师父托住，化去了冲势。

　　“啊哟哟——”胖师父的胖脸蛋上已经挂了彩，还在鬼哭狼嚎，突然觉出异样，“诶？”

　　“师父，谁还敢打你？”李三儿站起身，只觉得周身轻灵，有股气力循经脉而上，原本的凡胎□□竟是飘飘欲仙。

　　“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娃儿倒是长进了，知道要替师父出头了嘛。”胖师父也跟着歪七扭八地爬起来，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顿时呆住。

　　“师父，”他有些奇怪，“怎么了？”

　　“你，”胖师父的小豆眼里不知怎的一瞬溢满了泪，“哪吒！真嘞是你！”

　　“是——是魔丸！”一旁的妲己惊呼起来，一只手颤颤巍巍，指向了他额间。

　　李三儿直觉是自己的面貌有异，却四处找不见可以鉴面之物。直至忙乱中感受到髋部轻微的重量，他才灵光一闪，从裤兜里摸出了那面小小的铜镜，看清了自己额际不知何时出现的鲜红印迹。

　　“生魂镜——”

　　不等妲己一声落地，李三儿手上一空，铜镜已到了僧人掌中。

　　“灵珠！”妲己奋力扑向僧人衣角，“求大神恩典，将生魂镜给我！”

　　僧人阴鸷地望着那面铜镜，用力一攥便将其握碎。

　　碎裂的铜片与灿金的神血一同落下，妲己浑身一战，瞪大眼睛看着满地狼藉，许久才爆发出崩溃的哭喊。

　　“你做什么？”李三儿才要向前理论，就被胖师父牢牢抓住了裤腰。

　　“此等邪物，早该销毁。”僧人沉声道。

　　“我要杀了你！”妲己不顾伤痛，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就腾身而上。

　　“娃儿！不得行！”一柄拂尘适时而出，拴住了僧人双手，胖师父一头滚到妲己身前，拦住了她。

　　“走开！”妲己已然红了眼。

　　“她一个女娃儿，何况不知者不为罪！”胖师父谄媚地笑着，扑通一声跪倒，“天帝在上，小仙流落千年，竟还有幸再见天帝芳颜。”

　　白龙神庙霎时金光四起，极炽之时四壁皆白。

　　僧人眼瞳翻白，像是突然失了依凭，兀自倒地。

　　待那金光慢慢散去，才见一个高大非常的身影伫立在僧人之旁。金瞳含威，玄服贵重，面孔堪称英俊，却又因过于削瘦而露出几分刻薄，好似上了浆一般紧绷着。

　　模模糊糊地，李三儿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张面孔。

　　裤脚被人扯了扯，他低头看去，是胖师父翘着小胡子尖儿在提点他：“还不跪下？”

　　“——玉虚宫，”李三儿思绪如游丝，乱糟糟地缠绕着，他又痛苦地抱住头，“封神榜——”

　　脑海中奇异地冒出陌生的回忆。

　　他好像也曾站在什么光辉灿烂的宫殿里，也曾被师父这样小声地提点过，而他不以为意地说——

　　“我不跪。”

　　师父胖乎乎的脸上当即冒出汗。

　　“无妨。”

　　高位之上，须发洁白、身着素服的元始天尊清虚可敬。

　　“少年人该有些锐气，无妨。”

　　师父却还在拉他的裤脚，甚至更用力了：“这可是我的师父，你的师公！更上面那可是天帝！你娃儿好歹给个面子！”

　　“真是了不起的角色，也犯不着叫别人跪他，”他却还是不以为意，抬手向至尊之位一指，“我若身居高位，就不会这么折辱人。”

　　说罢，他双手一拱，行了常人之礼。

　　“太乙，你也起身吧。”元始天尊缓声道。

　　“多谢师尊，”太乙真人又恭敬叩首，起身后还在低头赔罪，“都怪徒儿教导无方，这娃儿不太晓得礼节，可他实实在在是个懂事的娃儿——”

　　“无妨，我看哪吒是识得大体的，”元始天尊不紧不慢，一言一行之间皆是仙人风范，“你教导得很好。”

　　“诶，是是是，”太乙真人掩饰不住地得意起来，“都是有赖师尊栽培。”

　　“哪吒虽为魔丸，到底也是成才了，”元始天尊还是一派云淡风轻，这一句话却令太乙真人垮了胖脸，又讪讪低头，“封神榜编纂之初，我便有心为他留一神位。只是灵珠流落龙族，倒是意外之想。”

　　“都是我的过错——”太乙真人又要跪倒赔罪。

　　他一把拉住师父的臂弯。

　　“瓜娃子，”师父小声骂他，“你又做啥子？”

　　“别磨叽了，”他不耐烦地，“魔丸又如何？小爷救过陈塘关的百姓，也救过无辜的妖族。真正让陈塘关毁于大火、让无辜者化为丹药的是无量老头儿。到底怎么处置他？你们究竟有没有个说法？”

　　“无量仙翁已押在牢中审问，他虽有过错，也是为了维护天下太平，还须细细辨明对错。”元始天尊的声音无波无澜。

　　“你们这就是包庇！”他满怀怒意迸发，“什么维护天下太平！多少无辜的妖族因他丢了性命身家，难道他还情有可原吗？你们怎么对得起枉死的冤魂！”

　　师父登时又冒出一头汗，看看高位之上，又看看他，却没有说话，只是迈出一步，将半个胖身子挡在他面前。

　　元始天尊才要开口，就见至尊之位上旒冕玄服的天帝缓缓起身，拾级而下。

　　三天尊也都一同站起，恭敬低头。

　　天帝的威压如山崩海啸而下，他不肯示弱，勉力挺起胸膛，直直地、冒犯地，望向天帝的眼睛。

　　冕旒闪烁之间，他看清了那双奇异的金瞳，明明是那样灿烂的色泽，却显出了深幽莫测。

　　“年少气盛、本当如此，”天帝的声音低沉，因为居高位者的矜持节制，又带出一种淡淡的冷意，“你若真有救世安民的志向，就率天兵出征。待你凯旋封神，就与无量平起平坐，彼时再论对错，当与此时不同。”

　　“出征？”他嗤笑一声，“说什么留给我一个神位，结果还得帮你们打一仗才能封神。这一战若打个十年八年，无量那个秃头凭什么苟活这几年？小爷不打仗也不封神，就要无量偿命！”

　　金眸倏而一动，仿佛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好像很平淡，甚至好像很友善，却让他心里陡然生出愤怒。

　　“魔丸也不过如此，凡夫俗子，小童而已，”天帝宽容一般地，“你还不懂得登仙成神是何等滋味。若非因缘际会，你本没有资格站在我面前。你真有能耐，就等登了神位，再来我的面前执掌生杀、评判对错。”

　　若有若无地，天帝仍似笑着，转身踏上至尊的高位。

　　怒火一瞬间蓬勃。无由怨忿迅速蓄积。一带红影沿着他的手臂蜿蜒向上，像一尾正待吐出火信的赤麟。

　　“对了，”天帝惬意地回首，“听说你与龙族并未结怨，反而和夺你灵珠的小龙成为了朋友。”

　　金眸的笑意更清晰了。

　　“我也未曾想到，龙王敖光竟尚存一子。”

　　“你什么意思？”他几乎要出手了。

　　天帝端庄从容地落座，眼瞳慢慢深沉。

　　“是啊，”英俊的天帝露出了苍老的神情，“龙族一向是最好的朋友。”

　　“不过，”一道锐利的金电自脑海划过，令他一身筋骨刺痛，他奇异地在意念之中看清了天帝充满忌恨的双眸，满含着他无法理解的幽暗，“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是你最棘手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