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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三次盈亏的混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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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法厄同?你现在的表情和反应,和塞凡·巴菲特一样,这可不是好兆头。”我看见伊格内修斯·坎贝尔的脸。他脸上挂着戏谑而脆弱的微笑。
我多希望再听见一次金鸡的啼鸣,我希望她的啼鸣彻底击碎眼前的一切,当我醒来,我已经饿死在那个寒冬,或被孤儿院弱肉强食的法则啃噬殆尽,但是,没有鸡鸣了,它已经消散,融合为生灵神殿的一部分。
“伊格内修斯·坎贝尔。”我认真地叫他的名字,“我的确也是你的敌人。”
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慌乱和难以置信,他和巴特侯爵一起盯着我,半晌,他又机械地转过头,“巴特侯爵,我的精神原野真这么恐怖吗?为什么你们都……法厄同,你在开玩笑对吗?还是我梦里的一些记忆混淆了你的判断。”
“法厄同,你刚从精神原野醒来,先休息一下吧,多余的事一会再说。”他从管家那里接过温水。
我谢绝了这些好意,“我怕一会我的理智就破碎到再也无法说出口了,我必须在生灵神殿庇护环绕之际将它们说出口。伊格内修斯·坎贝尔,事实上,我们一开始的计划是,既然你宣称自己对抗阴影,而巴特侯爵总是将你的激进处理归纳为对阴影攻击的前瞻,那么我们便剥离阴影,使你自己和所有人承认,你应该被关进精神病院而不是主持森都尼亚大会。”
“等……等等。”坎贝尔公爵艰难地开口,他显然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真相,那位管家却立即反应过来开始速记。
真相就是这样,在突如其来的时候,不受人为控制降临的。
“在我保持理智的时候,伊格内修斯。”我全盘托出他们的计划,他们的手段,尽量用平静的言语,将自己抽离开来,陈述这一切。当把它们全都说出,我的情绪依旧没能如愿以偿决堤,大脑处于强制清醒的阶段,我像被打了麻醉剂的病人,知晓了一切说出了一切,却感觉不到任何情绪。那植入我脑海中的枷锁仍在运作,我只能将痛苦、悲伤、愤怒看作符号,看作最原始的词汇。
“伊伦西·巴特,你能告诉我,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吗?”他也要崩溃了。
作为场上唯一一个正常人,伊伦西只能说:“我们先把这件事情放一放。”
“不能放。”我拒绝道,“我们必须都了解真相,无论它以何种激烈的方式出现。”
“你还好吗?法厄同。”坎贝尔公爵关切地问我。
“我是个懦夫,懦夫在未死之前就已经死过了好几次,现在我只想请求用一次场面消除心灵的痛苦,和我必要承担的无数打击。”
“我不会把你关进裁决处,法厄同,是我决定信任你,我会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那也应该是我先进去。”伊伦西·巴特说。
“我们都坐下来,冷静冷静。”管家站在我身后,伊格内修斯·坎贝尔坐在我对面,伊伦西·巴特坐在我的右手边。
“我很冷静,可以说,我再也没有比认罪的这一刻更冷静的时刻了。”我说。曾经和他们相处时,我要小心谨慎不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现在我终于可以卸下伪装。
“那好,我们从最开始说起。”伊格内修斯弯着腰,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叉,拖住下巴,用不符合他这个阶层的人的姿态和我说话,“你说起爱的人在哪哪里就是真实的时候,我怀疑过你的动机,因为你分辨现实的方式显然是按压虎口,你的虎口到现在为止都是肿胀的,你一紧张就会去按。手上传来的疼痛才是你不迷失于梦境的锚点。”
“你为什么没有揭穿我。”
“我认为这也是你认知的部分,我不能武断地破坏另一个人对真实的认知。”
“可是坎贝尔公爵,我的爱人也不在这里。”我把她已经死亡的信息告诉他,“我不知道,现在借着妻子皮囊生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敢去想,我只知道我才是那个背叛她的人。”
我没有给他消化的机会,继续说:“你难道从没怀疑过我。”
“怀疑不能增长合作。”伊格内修斯·坎贝尔敏锐地指出,“然而现在,比起我的病症,法厄同,你看起来才是需要休息的那个,或者我可以说得更尖锐些。你看起来不像人,这比塞凡·巴菲特在我面前的表现更令我恐惧。”
“现在我们终于各自开诚布公了。感谢你的信任。”
“我现在要问你,我究竟是什么?”他将脸从手掌里抬起来,死气沉沉的紫色眼睛疲惫不堪。
“我不知道。”我承认,“或许你只是一面镜子,和所有人一样都是生灵神殿的载体。”
“我来说得清晰一点吧。”巴特侯爵说,“你的精神原野并不恐怖,但它忠实地传达了某种崇高。我……很难形容那种崇高,那是感觉自己一言一行皆在审视之下的冰冷,是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只会被观察不会被干预的恐惧,它全然客观,是某种终极意志的延伸。类似于六芒星神殿,人们认为它的存在干预秩序的完善与发展,但是,当它不再维护人们的时候,世界却变得混乱,人们感觉自己像被父亲抛弃在了雪原,无论向哪都找不到路。这就是六芒星神殿的崇高。”
“塞凡·巴菲特在这种崇高的注视下和我坦白了他的罪行,也是这样突如其来。但没有现在这般温馨,他当着在场十三个人的面,朝我跪下。我忘不了,他泪流满面,情绪崩溃,请求我的宽恕,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坦白是件好事,省得我再分神调查。但这让我感觉我不是人,而是某种生物。”
巴特侯爵安慰道:“崩溃源自对罪孽的恐惧,而不是你本身。”
“人不能自主意识到自己的罪孽。生灵神殿不是灵魂栖息的枝柯。每个人都会在它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照见真实。”我说。我想是某种更高的意志维系着我的理智,所以我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法厄同,你对自己还有清晰的认知吗?”巴特侯爵关切地询问,“是否,和我们对话的不是法厄同·贝姆克,而是某种梦境生物。”
“我很确信。我对自己有清晰认知。”我知道,我现在显得恍惚又不自然,做作且疏离,因为我还沉浸在空幻且朦胧的梦境里。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驱动我,我是否能将其看作生灵神殿对我的接管,或者是精神原野守护者的紧急制动。
但似乎,坎贝尔公爵对此没那么清晰。他试图理解现在的情况,或者说试图理解我。
他努力将我和塞凡·巴菲特关联起来,并从中意识到,自己是比阴影更深邃的亵渎之物。可是,他要如何应对自己精神原野的可怖,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在这个清晰冷静的时刻,我无比明白,这个世界最严肃的地方,就在于人的思维可以融汇贯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无论再怎么掩藏,神殿都会记住一切。不经修饰的真相来临之际,谁都无法承受。
那是一片多么古老的恐怖景象啊,真相明晃晃赤条条,令人毛骨悚然,更令人恐惧的是,它不是高位存在本身所引发的混乱,与地下的阴影毫无关系,这是人之本身所造就的可怖,每种罪愆都像陈列品,悬挂在枝条上。
“的确。”我说,“正常和病态之间的差异。仅仅在于量的程度。而非质的不同。我们都是病人。露西亚·戴维德也是。”我拿出一直放在口袋里,却没有给出的信。她在离开缪斯前,和我进行了最后一次通信。
在信里,她说,这些对伊格内修斯·坎贝尔而言痛苦万分的事,在她看来,却是被神圣之力注视的象征,她的愿望得到夜精灵的回应,在她无法触及的瑰丽奇幻里,给了安全的保障和承诺。
是吗?我也应该这样想吗?这何尝不是一种爱的暴政,她永远被困在“太阳”的角色里,他也永远被困在这片“阳光”下。
那么意义呢?夜精灵强调的爱的秩序究竟以何体现,这些单向的献祭与吞噬,如果在夜精灵看来是对的,那么整个魔法体系也有问题。
没有人可以给我确切的回答,真相是真相,但不是答案,刺破掩埋它的面纱后,秩序全然崩解。真理的道德用途,应该是研究伦理问题,找出个人生活的恰当方式,但我们没有,我们试图用它来将人引入歧途。个人的单向献祭和吞噬,很快就会被内化成集体病症,在这之中,不是光明依靠黑暗衬托,而是光明本就如此闪烁,才显得黑暗如此深邃恐怖。信仰是得救之路的起点,但从一开始我们就放弃了信仰。
“法厄同,我们不是哲学家。”老师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世界的意义已经消失,再没有什么能够维系我的存在,没有救赎,从一开始我们就放弃了救赎之路,就好像从一开始,我就仅仅是一个孤儿,一个愚人,一个弄臣。
“但是,我还有最后的价值。在精神原野的一切成为虚无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