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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崩塌 ...

  •   张奚是被一阵巨响惊醒的。

      这周好不容易轮到放双休,他本想一觉睡到自然醒,可惜事与愿违,一早客厅里就传来了男人女人不加掩饰的争吵声。

      他烦燥极了,眉毛皱得快系成结,索性翻身扯过被子用力蒙住头。
      直到又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才哑着嗓子低低骂了句脏话,从床上猛地坐起身,随意套了条短裤推门走出去。

      他的房间就在客厅对面,正把行李扔了一地的张秀兰看着突然出现的侄子,对方的头发有些乱,眼下顶着难以忽视的青黑,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像围观一场闹剧般盯着他们。

      她发火发到一半,自然不可能马上软和下来,哪怕对着明显被他们吵醒的张奚,说话的语气也称不上客气:“你出来干什么?”

      “你别对人孩子这么凶。”本来在一旁被训的林豪立马唱起白脸,假装柔和的声音显得格外虚伪。

      他把手中的烟摁灭在烟灰缸,走过来试图拍拍张奚的肩。

      张奚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动,就在那双手马上要碰到自己的时候忽然开口:“我去上厕所。”
      随即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一闪,大步拐进了卫生间。
      比起脾气火爆不善掩饰情绪的大姑,硬要说的话,他更厌恶这个阴晴不定的,心情好了就同他虚与委蛇演戏,绝大多数都完全把他当空气对待的姑父。

      林豪落了空,方正的国字脸上流露出不悦的神色。
      他坐回沙发,没好气地骂:“你怎么教的这孩子?连尊重长辈都不懂。”

      这种死要面子的中年男人,平生最讨厌被人拂脸面,但又不能同一个小辈置气,只能把气撒在自己本就有火的妻子上。
      “林豪你有脸说这句话吗?!这些年我弟弟打的钱你没少拿去打牌吧?两个孩子都是我累死累活在照顾,你就说你做了啥有资格在这抱怨?”张秀兰原本稍微降下来的火气重新熊熊燃烧起来,她尖利的嗓音几乎要刺穿天花板,“周末带梓航周边玩一圈不是你说的?喊你半天不起就算了,什么叫就你俩去得了?”

      她用力踹了一脚地上的行李箱,整个人气得浑身颤抖:“林豪我就把话给你撂这儿了!要是没有孩子,我早跟你离婚了!”

      林梓航顶着满头杂毛,才从房间里慢悠悠出来,他对于这样的情形似乎已经熟视无睹,径直往厕所的方向走去。
      “林梓航!”张秀兰的声音骤然变得急促,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她一把握住儿子的肩膀,迫切地寻求安全感,“我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知不知道?你以后绝对不能像你爸这样没脸没皮!”

      身材敦实的初中生连余光都没分她一眼,毫不留情掰开她的手指用力甩开。他似乎还没有睡醒,不耐地蹙眉,下意识就迈腿向前走。
      随着“啪”的一声,张秀兰竟迎面给了他一耳光。

      女人面容扭曲得可怕,歇斯底里地尖叫哭喊着。

      对于竭尽心力培养的孩子,她实在无法接受对方这种满不在乎自己的模样,也坚决不能容忍对方试图摆脱控制的行为。
      一旦意识到儿子有可能反感自己,她主宰的世界就濒临崩溃。

      林梓航也没意料到张秀兰这个举动,他耳朵被扇得嗡嗡作响,一霎时瞪大眼睛愣在原地,侧脸瞬间变得红肿,麻麻的痛感传入神经。
      “……妈,”他不可置信地大声吼了句,“你居然打我?”

      他在这个家里长大,自然最了解母亲嘴硬心软的秉性。
      对方可能经常会骂他,但从小学开始就再没有动手打过他。

      张奚还在厕所里百无聊赖地数着吊兰的叶子,他听着外面的动静,终于生出些看热闹的兴致,不慌不忙推开门。

      林梓航捂着脸,恰好对上他平静的眼神。
      摇摇欲坠的自尊心落下来摔得粉碎,愤怒与羞耻混杂着涌上心头,他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盯着张奚,面庞涨成紫红色,耳垂火辣辣地烧起来。

      他在这个优秀到无以复加的表哥面前一直感到隐隐的自卑。又因他寄宿在自己家,自幼就听自己父母背地里吐槽替人养孩子的不易,内心深处某种优越感油然而生,因而总是看他不爽,抓住各种机会找茬。

      张奚只是把他做的事回馈给了他——
      他完全没有理会对方,信步到沙发边坐下。

      张秀兰扇完林梓航之后自己也后悔了,她垂眼打量自己因施力过大而颤抖的手,忽地背身疾步跨进厨房,留下客厅一片狼藉。

      林豪假惺惺叹了口气,看一眼自己儿子,视线从坐在另一边的张奚的脸上掠过,又叹了更长的一口气,到窗边侧头点燃手里夹着的名贵香烟。

      张奚倏地从桌上抓起颗苹果,他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在经过林梓航身边时伸手递了过去。

      他没有说话。
      林梓航呼吸一滞。
      直直愣在原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警惕地瞥了眼那只手里红艳欲滴的苹果。刚想试探着伸出右手,就听见张奚轻笑两声。
      “看来没打蜡。”高出他许多的青年施施然把苹果揣回兜里,面上云淡风轻的模样丝毫不变。

      林梓航收回手,尴尬地咬住下唇。

      张奚关上了房门。
      等他回笼觉睡到日上三竿时,客厅已然空无一人,今早撒满地的杂乱的行李也已经被他们收拾干净带走了。

      人家一家三口周末去泡温泉,还专门给他留了张字条,说得明明白白,是因为他高三学业繁忙才没带他一块儿去。

      张奚只觉得好笑,狭长的眼尾微挑,抬头就直勾勾看向天花板角落里一闪一闪的红点。他的嘴角浅浅向两边牵开,干脆冲着监控摆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中午吃什么?”
      他顺口嘟囔着,从书包里拿出一桶藤椒口味的方便面,这是周五放学那天李祥源和他打赌这周到底是不是双休的赌注。

      他麻利地从橱柜里拿出炒锅,哗啦啦往里倒了瓶冷白开,等水烧到咕嘟咕嘟冒泡,就迅速将乱七八糟的调料包撕开倒进去,另一只手不停搅拌,待添加剂馥郁的气息差不多飘出来,顺手把面饼丢进锅里就摁上盖。
      张奚看墙上的挂钟,煮了差不多三分钟就掀开锅盖,单手行云流水地磕开鸡蛋壳,蛋液嗵一声往里扎了个猛子,慢悠悠浮起来,周围绽开一团团云絮。

      他眼疾手快地再次盖上盖子,把煤气灶上的火调小了些,在一旁的水池边简单洗了洗染上调料味的手。
      过了小一会儿,他伸手关掉煤气开关,将泡面倒进碗里,去碗筷柜里拿了双筷子,端着碗坐到饭桌前,一顿不营养也不快手的午饭就做好了。

      张奚看着面前香气扑鼻的汤面,摸了摸下巴,忍不住自卖自夸了句:“还是有点做饭的天赋啊。”
      他戳开面上卧着的黄澄澄的溏心蛋,浓稠的蛋黄流了出来,这种方法煮出来的方便面口感非常Q弹,软嫩而不失韧劲,两相搭配之下更让人食指大动。
      他不吃枸杞,每次吃泡面都得先耐着性子将这种小粒的红果子挑出来,今天赶时间,他干脆就没放蔬菜包,迅速吃完这碗面,洗好用过的锅和碗筷,将厨房收拾好后,回卧室随便套了件黑色的卫衣。

      他大步流星走到玄关口,拿下挂在木架挂钩上的钥匙就匆忙赶了出去。

      *
      李奶奶家不大,布置却很温馨,暖黄色的光罩满空间,柔软的碎花沙发上躺着的金毛懒洋洋地打着盹,奶奶引着张奚进门,一边拍拍他的肩一边念叨:“小奚啊,吃过中午饭了吗?你要没吃过,奶奶去把今天中午的炒饭给你热热。”
      张奚连忙摆手:“奶奶,我吃过了,不麻烦。”

      他熟稔地坐到金毛身边,轻轻呼噜了一把它头顶的软毛。
      “星球昨天可兴奋了。”李奶奶拿着放在茶几上的老花镜戴上,她今天穿了件黄色的上衣,显得气色很好,慈祥的眼睛一直笑眯眯的。

      “是吗?”

      像是为了应证奶奶的话,原本还恹恹欲睡的金毛突然仰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张奚顺着去挠它毛茸茸的下巴,星球舒服地汪汪叫了几声,他被这种不加掩饰的表达逗得直乐,又搓了一把大型犬头顶的毛。

      过时的数码电视里还在播放少儿频道的节目,张奚悄悄转头看李奶奶,只见满头银发的老人微微佝偻着身子,靠坐在躺椅上专心织着手里的五彩鞋垫。
      他初中刚搬来这里的时候谁也不认识,有次大姑和姑父去省城跟他父母吃饭,把上小学的林梓航丢给他照顾,原本他们还算考虑周到,专门备了午饭和晚饭。
      只是谁也没想到林梓航对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炒菜撒泼打滚,怎么都不肯吃,非要张奚出去买快餐。

      还是初中生的张奚容易心软,拗不过他,匆匆忙忙出了门,回来却发现铁门紧闭,不管怎么敲里面的人都不应。
      那会儿已经是深秋,他出门很急,只穿了件单衣,被楼道灌进来的风冷得直打哆嗦。

      张奚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表弟是故意整他,也放弃了继续敲门的打算,他不恼也不气,只觉得没意思,噔噔噔跑下楼,想找路过的人借手机给父母打个电话,正巧遇见了路过的李奶奶。
      奶奶当时轻轻抓着他胳膊,反倒先温声开口:“外面这么冷,怎么不多穿点衣服?”

      张奚欲出口的话梗在了喉中,他压根儿不认识眼前的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顿了下,鬼使神差道:“奶奶,我家人出门了,我没有钥匙,可以在你家待一会儿吗?”
      “我姓李,你叫我李奶奶吧。”奶奶摸了摸他的头,真的领他去了自己家。

      直到后来逐渐变熟,张奚才知道,李奶奶有一个这一带出了名优秀的孙女,自小跟她一块儿长大,性格也温和内敛,从不跟人闹红脸,在升上初中之后才被父母接回了省市。

      大城市学业压力大,几年都少回来一次,李奶奶因此学着用那时候才兴起的微信跟孙女打视频,平时也常发消息嘘寒问暖。
      老人家眼神不好,总是不小心打错字发错消息,张奚来了后就常帮忙编辑消息发送。

      李奶奶的老伴去世得早,张奚平时也要上学,她孤零零一个人难免寂寞,某天便萌生了养宠物的想法,张奚陪她去宠物店买了只金毛幼犬,奶奶回到家见电视上放着星球大战,干脆一拍手取名叫星球了。
      张奚想着,思绪陷进回忆里,愣了会儿才听见奶奶喊他:“小奚啊,你带星球出去转会儿吧。”

      被搂着的金毛猛地抖抖毛,舔了下他的手。
      前几天连着下雨,老人家腿脚不便,狗子跟着待在家里闷着,精气神也不太好。
      “好!”张奚答应得很爽快。
      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给星球系上牵引绳,轻轻一拽:“奶奶,那我们出去了,我过会儿带它回来。”

      李奶奶笑着点头。

      午后的天空有些阴沉,仿佛罩着薄薄的雾气,小区的游乐设施旁有几个小孩在打闹,张奚牵着星球经过时,一个小男孩突然大叫:“狼啊!”
      “你瞎吗?怎么可能有黄色的狼?”他旁边的玩伴毫不留情地吐槽。

      张奚对这个年纪的小孩一直敬而远之,他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大步往前到一处长椅边坐下。

      星球似乎真是在家憋久了,从出门到现在一直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它不停绕着张奚打转,时不时用毛茸茸的头拱来拱去的。
      张奚听着手机响了,掏出来看了眼,他举起的手一僵,神情瞬间变得错愕。

      星球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着急跃上他的大腿,却不想手机因没拿稳而直接落在了地上。

      张奚下意识弯腰去捡,屏幕上的微信通话却显示已被接通。
      看着倏地出现的男人的面孔,他低声道:“……爸。”

      那是一张不怒自威的脸,眉毛浓黑,眼角爬了细纹,瞳孔有些浑浊。
      他没什么表情:“你干嘛呢?”

      “没干嘛,”张奚垂着眼,“出来散步。”

      “狗哪儿来的?”

      即便就是自己的父亲,他也不得不承认,张兆佚总是有种能把所有的对话都进行得像在审讯的能力。
      这几年张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跟家人说话也不觉带上了上级对下级的口吻。

      偷的。张奚心说,他抿了抿唇,刚想开口就被打断。

      “你快上高二了吧,该收心学习了。”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听不出责备之意,只是点到即止。

      “爸,我今年上高三。”张奚难得笑了下,他轻轻推开扑过来想舔他的星球的头,甚至感到了几分荒谬。

      画面里的男人眉头一皱,神色变得难看,冷下脸道:“所以跟不知道哪来的野狗玩,就是你对高三的态度?”

      张奚感到一阵心累。
      几个月没一通的电话,每次接到都像在历劫。

      他干脆点了点头。

      张兆佚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自然不会在真正意义上被自己儿子不着痕迹的挑衅激怒。

      他捏了捏眉心:“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你妈怀孕三个月了。”

      “什么?”
      张奚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仿佛被混凝土铸住,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张兆佚看他反应剧烈,也懒得装模作样:“你知道了就行。”

      “你们他妈疯了?”他很少这么失态,指甲紧紧地攥进手心,就像感受不到疼痛般重复了一遍,语调冰冷,“吃错药了?”

      “看来你大姑确实把你教得不怎么样。”
      张兆佚平静地注视着儿子愤怒的眼睛,甩下最后一句话就先一步挂断了视频。

      张奚心情很糟,连星球三番五次试图舔他都无法再作出回应。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情绪失控的感觉了。
      不得不承认,这种滋味很不好受。

      当一个人确信的事物发展的底层逻辑被他人论证为谬误时,这个人的心理乃至他所认定的世界就会迎来厄舍府般的倒塌。

      张奚长长地吸了口气。

      他缓慢地松开手,他不应该抱任何希望的。他应该接受不是所有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子女,因为这并不是和太阳会从东边升起、天空是蓝色的一样的铁律,不是真理,甚至不是要求公民必须遵守的社会性原则。成为优等生,成为一个孩子、一个朋友、 一个人群中的焦点,都不过是存在的附属。

      他只有一个使命,就是走向自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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