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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拌马肉和请君帐 ...

  •   夏日渐深,入夜了才有几分凉气。

      边境连着数日不安稳。

      夜里回报,说外营不远处草坡上总有人影晃动,点点火星时隐时现,每次驱马去看总不见人影。第二日白日去查,草被踩倒了一片,远处还留了几个啃过的骨头。再之后,干脆直接在坡上升起烟火,或是大声吹号、放牛放马,总之花样百出——就是不打。

      “打不起来,撩拨得紧。”周柏把斥候报告拍在案几上,“连着几天,一晚上换三个地方放火,是真不让士兵睡觉了。”

      谢珩明指尖轻敲桌面,眼底沉沉。

      他这几夜都亲自守夜,前晚还和裴晗川披甲骑马沿着营边绕了一圈,结果照样没逮到一个人。

      “这是存心想让咱们烦。”裴晗川摇着扇子,“不伤人、不攻营,就是叫你心里起疙瘩。你这刚起锅,就往你锅里滴点水,炸得你不安生。”

      “主将不安,兵更不安。”谢珩明扫了一眼帐外——内营还稳得住,但外营……近两天开始明显躁了。

      一声疾急的马蹄响起,带起尘土飞扬。

      “巡夜士兵嗅到血腥味,点火一查……发现三匹军马倒地,一刀封喉!”哨兵咽了口唾沫,额上全是汗,“马棚那侧……昨夜三人当值,今晨发现,全都昏倒,毫无记忆!”

      谢珩明手中茶碗“哐”地一声放下,半杯茶水荡出碗外。

      温砚白这时候掀帘进来,看来也得到了消息,“方才听说出事了。”他说话声音一贯清和。

      马棚外,一匹马倒在血泊中,四蹄绷直,双眼未闭。喉口一道细长刀痕,整齐利落,血几乎是瞬间涌出的。

      谢珩明目光冷然,下令周柏、冯百万带兵封锁方圆五百米,他、裴晗川与温砚白亲自查探周围。

      十营并非兵马营,仅圈养了两匹快马用于传信,如今就死了一匹,另一匹见到同伴伏尸,不安地踱步嘶鸣,鼻孔喷着白雾。

      三人绕至棚后,草丛一角,裴晗川忽然止步,低身拨开蒿草,目光一顿。

      他抬手示意,指间捏着一物,细长弯曲,银光透寒。那是一把细刃弯刀,不过一尺,刀锋狭窄,脊背带着细锯,刀柄缠了黑麻布,末端还有一截红线残丝,刀上还带着血。

      温砚白走近几步,语气温润如常:“确是沙月制式。”

      “这是有人渗透。”裴晗川用力合上折扇,“斥候探不出他们的据点,对面却能反复潜入……这是有人替他们通了路。”

      温砚白看向谢珩明,见他眉间紧蹙,语调不动声色:“将军可是在想——有谁能引了这条路进来?”

      谢珩明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垂眸,手指缓缓摩挲着腰间的剑柄,像在思考,又像在听风。“是不是内鬼,不急下定论。”他淡淡道,“但从今夜起,营中传令:马厩、粮仓、辎重、军印,全数重审。夜守翻双,近身兵交叉调岗,一人不得久驻一处。此事……暂且封口。”

      温砚白却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属下也会查一查这月的卫哨换岗记录,看看是否有旧人异动。”

      谢珩明点头,转身查看另一路的草迹。

      温砚白站在原地,眼里浮起一丝极淡的讽意。

      那柄短刀,他一眼就知不对,送上门的“罪证”。若真是沙月人来犯,不会如此“不留余地”;可若是有人嫁祸……动手者未免太笨了些。

      ——谢将军年少气盛,兵法是读通了,心思却还嫩。

      温砚白抬手拂了拂袖角灰尘,转身神色平静如常。

      他不是谢珩明的人。

      也不打算提醒他。

      已经是第三匹了,十营、十七营和现在的二十五营,毫无章法的出击,却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一刀致命,马匹割喉。偏各处竟然查不出问题,唯一的线索只有十营马棚后面的这把细刃弯刀。

      谢珩明火气极大,凉茶已经压不住了,帐里的茶盏都捏碎了几个。

      裴晗川皱眉思索:“对面那群散游,一直不敢正面冲营,怕是想先耗死咱们。”

      “他们靠掠食为生,不敢硬打,现在却敢连杀三匹。”谢珩明望向远处,“挑衅太过!”

      连续三日的战马被杀,大概是捂不住了,谢珩明挥挥手,“把马肉拆了,送到各营伙房,给大家加菜!”

      伙房这边热闹了起来。

      “哎呦我的娘哎,真、真是马肉?”刘正盯着那堆拆解好了的肉,嘴都张圆了,这战马给杀了吃?

      “将军亲口吩咐的,说加个菜。”扛马的士兵喘着气放下腿骨,抹了把汗。

      程秀娘皱着眉打量那一堆深红色的肉。

      “战马啊……瘦得跟柴一样,肉结实、筋又多,油都冒不出一滴来。”她用刀尖挑开一块,“这要做不好,咬半天咽不下去。”

      “是啊,以前咱也做过拉货的马,怎么做都难吃。”马义在一旁小声嘀咕,“这还是战马,还得明天就上菜,这怎么做的出来?”

      唐叶靠着案台,眼神落在那堆发硬的肉块上, “……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你说啥?”刘正一愣。

      “我想起我舅舅了。”唐叶转头看着众人,眼睛很亮,“他之前在市口摆羊肉串摊,旁边是个驴肉火烧的老头儿,那人一边切肉一边总念叨这句话。”

      “驴和马是近亲吧?”她说着,语气带了点试探,“驴肉火烧那肉,就是卤得很烂很香,切成碎丁再拌佐料,汤汁一泼,热气升腾,咸香中带点甜辣味儿……”

      她顿了顿,目光又亮了些:“咱们不如先试着卤一下?加点老料,把筋煮烂,再拌泡菜、香醋、花椒油,不炒,做成凉拌肉。”

      程秀娘挑挑眉:“凉拌?”

      “嗯,就像……像那种‘肉菜凉菜’。”唐叶比了个手势,“热天吃这个,不油腻,入口还解暑。再撒点香葱,一片一片夹着吃。”

      “这主意我喜欢!”刘正当即一拍桌,“来,锅我来烧!”

      马义把锅底老卤翻出来,加了几块陈皮、八角、花椒,又掰了一小块冰糖扔进去。

      程秀娘卤肉经验足,一边扇火一边念叨:“战马筋多肉紧,火不能大,先焯后卤,再文火吊足两个时辰,炖到筷子能扎进去为止。”

      孙满切了泡菜、葱段、姜末,又调了一碗拌汁:香醋、花椒油、泡菜水兑些盐,再撒一点糖,搅匀之后尝了一口,舌尖麻中带鲜。

      “味儿够了,”程秀娘尝了尝,“等肉捞出来,凉透之后切薄片,再拌进去。”

      几个伙房小工看得直咽口水,招娣问:“这马肉真能入味?咱以前炒的,嚼到嘴里跟嚼皮鞋似的。”

      “马肉炒着不好吃,炖着也不香,卤了以后凉拌,味道重了,就好入口了。”唐叶一边解释一边看卞平顺着肌理一刀刀斜切,“这次切得薄,汁拌得匀,凉一凉反倒比热吃更香。”

      卤好的马肉色泽乌红,脂肪不多,却泛着一层莹润的光。唐叶拌入细丝泡菜、香醋与花椒油,轻轻翻动,热气裹着香气升腾而起,最后撒上一把刚切的青葱碎,翠绿点缀其间,格外诱人。

      一盘凉拌马肉刚一端上桌,众人便围了上来,你一筷我一筷抢着尝。入口筋酥肉嫩,咸香酸辣交织,清爽中透着几分沉实劲道,竟比往日牛羊肉还多了几分野气与鲜味。

      “这法子好!好吃!”孙满率先叫了出来,筷子都舍不得放下。

      程秀娘松了一口气,心里对唐叶的喜爱又多了几分。

      我觉得很奇怪,”唐叶坐在条凳上,用手撑着脸,眉心轻轻蹙起,“沙月人不是放牧为生么?之前你们说他们骚扰各营都是草坡上点火、放马、吹号……怎么这次直接上门杀马,杀完就走了?”

      “啥意思?”孙满咬着一口马肉,嘴还没合上。

      “我意思是……”唐叶慢慢道,“他们好几晚都只闹不打,为什么突然换风格了?”

      她抬起眼睛看向程秀娘,“有这个本事摸进来,内里还有人接应,直接杀人就好了,为什么要杀马?”

      看着众人,又补充一句,“咬人的狗,是不叫的。”

      “你是说……这是演给我们看的?”卞平嗓音低了下来,筷子停在了碗边。

      “我不知道。”唐叶笑了一下,眼神却清清亮亮,“我只是觉得,真要动手,他们能连着几晚潜来不被抓,一刀毙命还不惊动人,那就说明本事不小……为什么只杀马?”

      “嘿——”孙满张着嘴,似乎想接话,却半天没找着词。

      马义也皱起眉:“这么说……有人在暗中谋划?”

      “这就不知道了。”唐叶垂下眼帘,“总觉得这样做多此一举。”

      程秀娘静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拍了拍卞平的胳膊:“好了,不提这些了。方子记清了没?发去各营,让他们今晚都试一试。”

      清晨时分,第一缕阳光照进营地,染亮了帅帐一角的金属盔甲。

      谢珩明刚脱下夜行衣,眼下泛青,裴晗川坐在他对面,翻着地图,两人皆神情凝肃。他们昨夜潜入了沙月驻地,甚至摸进了武器房,除了确认是沙月武器,毫无收获。

      帐门帘一掀,是关蒙带着程秀娘捧着食盘进来。

      “将军,裴少爷,伙房新做的凉拌马肉。小厨说这马筋多,不能炖得烂,就换了法子做。还说您昨晚吩咐‘兄弟们要有口好吃的’,所以今儿头份给您送上来。”

      程秀娘将食盘放在案几上,揭开陶盖,一股清香扑鼻。

      红褐色的马肉切得薄如蝉翼,片片舒展地铺在陶盘底。泡菜与香葱掺在其间,鲜亮中透着酸香,汁液顺着肉纹沁入内部,泛着油光。马肉原本的腥气早已无踪,只余淡淡药料香与清冽泡菜酸。

      谢珩明夹起一片,不算薄,嚼起来却满是滋味。泡菜的爽脆中和了肉的硬韧,后味里浮出一点花椒油的香麻,让人舌头发酥。

      他挑眉看了裴晗川一眼:“倒是比以往那些马汤子强得多。”

      裴晗川也尝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嗯,有点意思……酸香开胃。”

      程秀娘看着他们神色尚可,想了想唐叶刚说过的话,心里斟酌了一下,大着胆子开口,“关于战马的事情,属下有话想说。昨夜在伙房商量着做马肉,叶子——就是之前做豆腐的丫头,提到一句‘咬人的狗是不叫的。’”顿了顿,见谢珩明几人望了过来,又接着说,“属下觉着,这话虽是随口一说,却颇有几分意思。先前沙月放火吹号,更像是挑衅和撩拨,并非是真要与我们真枪实刀。现在突然提刀杀马,而且熟知我们布防、甚至各营马棚,若有这等本领,直接一开始就能下手,为什么前面摇旗呐喊?”

      谢珩明和裴晗川看向彼此。

      “你去传一声,”谢珩明转向关蒙,“把这几夜所有的斥候报告、哨兵文案和换岗调度都取来。”

      裴晗川挑眉,程秀娘一语道破他们忽略的一点,将碗筷推出半寸,“咱们这顿‘马肉加餐’,倒是没白加。”

      温砚白立于夜色之下,衣襟微动,眼神幽深,轻笑一声,这程秀娘一个普通伙房总管竟然看出来了。

      “有意思。”温砚白整了整衣衫,低声对身旁的亲信说道,“你去查查程秀娘的来历。” 说罢,掀帘入内,面上笑意温和如常。

      沙月部营地中央火盆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干木头和羊脂膏的味道。

      帐门突然被人掀开,带进一阵带着血腥味的夜风。

      图尔霍然起身,手刚按上腰间短刀,就见两个年轻男人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手持长刀的昭军亲卫。

      “别动。”裴晗川笑着举起双手,“我们是客人。”

      图尔脸色陡沉,盯着谢珩明那张清隽冷峻的脸,冷声道:“昭国的小将军,胆子真不小。” 出口竟然是昭国话。

      他并未动怒,但目光像淬了冰,杀意从骨缝里透出。

      “你都敢摸我营地,我怎的就不能来你这儿坐坐?”谢珩明语气漫不经心,像是路过顺便讨杯酒喝,“再说了——你这酒香得很。”

      他随手把桌上的烈酒倒了两碗,一碗放在图尔面前,一碗自己举起喝了,喝到一半,忽然倾手一泼,酒液溅了图尔一脚。

      帐中几人顿时站起,怒目而视。

      图尔却抬手,压下众人,只冷冷盯着谢珩明:“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谢珩明拂了拂袖口,目光一顿,“就是来问问,图尔首领是不是丢了点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缓缓抽出那把弯刀,锋刃泛着凉光,随手一摆,落在桌面上。

      “有人把这玩意儿丢在了我的马棚里,还杀了我的战马。你说巧不巧?”

      图尔目光一紧,看着那刀,眉心微动,却并不伸手去碰。

      “我们沙月的刀,杀羊杀牛都用得极好。但我们不用它杀马。”图尔语气森然,“马是我们祖灵赐下的生灵。”

      裴晗川笑起来:“既然不是你们杀马,前几日撩拨我们便是了?”

      “你带着刀来我帐中,是挑衅,还是找借口?”图尔眼里浮起嘲意,“还是——你们昭国人,自己演了一出好戏,想借我沙月之名,激军立威?”

      这番话落下,帐中人齐齐变色,连谢珩明的手也顿住。

      “你若想打,大可直说。借刀杀马的戏,未免太拙劣了。”图尔盯着他,眼神冷得像刀。

      谢珩明收起弯刀,唇角却缓缓一勾:“我也不信沙月人会干这种蠢事。但这事儿不查明白,我心头这股火,烧得难受。”说完突然发力,刀身插入桌中。

      “你要真清白,”他语气平静得骇人,“那你也该跟我一样着急。”

      图尔牙关紧咬,拳头死死捏在身侧。前几日撩拨昭国确实是他的手笔,但杀马却不是,而这把细刃弯刀不用细看,一打眼就知道出自部落手艺。

      谢珩明却不再多言,只俯身拔出弯刀,轻轻拂去刀脊的尘土,递给图尔,“这酒不错,这肉也香。”他看向图尔,语气不冷不热:“边地风大,莫让火起得太猛,烧了两头,谁也不好收场。”

      说罢,转身离开帐中。

      裴晗川跟上,临出门时还回头对图尔一笑:“首领慢用,马肉若吃得惯,下回我们再送几斤来。”

      脚步声渐远,帘子轻摆,夜风吹进帐中几分寒意。

      图尔缓缓坐下,脸色如铁,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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