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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杂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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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若将修真之人比做草木。
那我必然是杂草。
而哥哥和那些仙人,则是成长中的大树和已经长成的参天大树。
而杂草往往对于参天大树,毫无反手之力,任何挣扎,都显得十分的渺小。
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哥哥下山强行带我回去的那一刻。
在实力的差距下,我终于有了自己身为杂草的自觉,也有了修者和凡人差别的真正意识。
彼时,我咽下十一月开始那个名叫秦海淮的女人向我诉说的痛苦,跟着稳婆们,我也终于开始能够帮助妇人们生产。
我无法回答她,也无法真正地帮助她,我只是听见了她的痛苦。
却对她的痛苦无能为力。
我无法带着她彻底离开,我甚至自己都在靠着我的哥哥,我怎么救她?讲她带上山当作一个宠物吗?我做不到,而能说出那样不是的秦海淮,也绝不会答应。
那是施舍。
让我们都陷入两难的施舍。
但她,或许并不需要这种施舍。
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说这些话,仙人,你看起来真的很奇怪,你知道吗?别人有没有提起过,你看起来。”
“像一块剔透的水晶,脆弱而容易被污染,染上一切的颜色,你的眼睛,也很冷漠,冷冷地看着一切。”
“你说的话也总是很刺人。”
“明明是在安慰人,却听起来带着股冲天的火气,你似乎总是不明白脚下路。”
我可以继续做没做完的事情,遇见她之前,遇见她之后,我想多做些什么。
我想,秦海淮,并不是想要我为她而停留,她或许,只是太累了。
所以才会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就是想要对你说些什么,因为我总觉得,如果有人会听我说说话,那么那个人,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别人了。”
我帮不了她,却能看见她们的痛苦。
我要说的话很虚伪。
毕竟我不是她,没有真正地和她一样,被当作租借的物品,借着她的肚皮,生下一个又一个,直到那个落地哭泣的,是个男孩为止才可以结束身为宿燕的命运,或许是,暂时的结束。
我没有感同身受她们的万分之一痛苦。
但我对她说说。
“我知道你多痛苦。”
因为清醒总是痛苦的。
我不了解她们到底有多痛,只是听她说便觉得难过,但我知道做个清醒的异类是多么的痛苦。
我知道她痛苦,这种清醒的痛苦。
我和她不一样,又和她一样,不同是我有选择的余地,我可以继续修炼,但往往她们无法选择,尤其是在这时。
桃夭山外,哀鸿遍野。
清醒是种错误。
可我们都无法麻痹自己,说服自己接受,所以我懂她的痛苦,至少这个,我真的懂。
“哈。”
她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笑容里并没有讽刺,只是单纯笑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笑,外面的喧嚣逐渐散了,我也该拿着处理好的东西,跟着稳婆们去下一户人家了。
我递给了她一个水囊,生下孩子后这么久,却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饿不饿。
水囊伴随着咕噜咕噜饥饿的吞咽声变瘪,她闭着眼,我刚推开门,躺在茅草床上,面色仍旧苍白的清秀女人,问我。
“谢谢你的心疼。”
“我叫秦海淮。”
“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叫,许苒,但你叫我舒君就好。”
她或许是信了,又或许是没有信,我说的那句,我知道她多痛苦,但秦淮海成了我结识的第一个凡人好友。
“舒君,谢谢你。”
“嗯。”
其实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没什么好值得她感谢的,只不是一个水囊,一个时辰的陪伴,无声的赞同罢了。
在她死去之后,我才从武海口中得知,原来在我留下来时,秦海淮便已经将我当成知己。
我竟不知。
和这个凡人,两面之缘罢了。
对她竟然弥足珍贵吗。
或许是因为,别人对她太糟糕吧。
反正,我不认可她对我的评价。
十一月一日后,到十二月一日,整整两个月,我未曾真正地休息过。
就连吐纳打坐也未曾有过。
荒废修为,荒废剑道,荒废丹道。
我却没有那一刻,比那时更希望自己能更强大些,也是那时,我想要变强的想法在我心里一点点滋生。
我不休息。
我可以不休息。
因为我用法术便可以将身上焕然一新,可是稳婆们偶尔还是需要好好打理,毕竟她们不是修仙之人,不会法术。
我自然明白我并不需要这样做。
更何况这样真的很累,虚无地耗费灵气,但我就是做了。
我跟着稳婆们从桃夭山下还算整齐、明亮的街道,人们住在茅草房里,只是茅草厚细不一,而等我们跑到几乎快要出了桃夭山的百里,人们躲在山洞里,土地里,身上从干净到脏污。
只为了一个又一个的孕妇。
我跟着她们。
产妇们。
早产、流产、顺产、难产。
她们萦绕在或明或暗、或高或低的屋子里、土地里、山野天地间,痛苦哀嚎。
我记不起为她们一共换了多少次水,端走多少盆从浓到淡、从淡到浓的血水。
我只是在想,幸好我准备好那些的药丸,不然她们一定会更痛苦吧,但我并没有被稳婆们允许参与分发环节。
她们说这种事情简单,她们来就好。
我信了。
我不停地吃着回灵丹,指尖的水流从大到小,再到不用我如此的地方。
五灵根坏,五灵根好。
五灵根用得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疼!娘!你在哪里啊—————————我想回家———娘—————————”
而她们嘴里几乎含不住自己的手臂,痛苦、痛苦、全是痛苦。
无论是哪一个,都无比痛苦。
生死攸关,她们往往喊的,除了最多的丈夫相公外,便是母亲。
我真正地旁观了她们的痛苦,伴随着永无休止的泪水滑落脸庞。
而生命却在她们之下诞生。
原来孕育是这般痛苦,我们不必在经历,可是她们却要世世代代如此,那些传记中少有记载,是因为害怕吗。
害怕她们知晓后,畏惧吗?
可除了一个秦海淮外,为什么就连难产死去的母亲,都是无怨无悔的?
她们只是说自己对不起夫家。
她们未曾称呼自己为宿燕。
即使是要生下一个男孩才能回家的女子,持续不断要生产,她的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好多人生下的是女婴。
匆忙往返,我偶尔看见她们。
她们总是抱着自己的孩子,那些男子不见踪影,这些女子拖着还很虚弱的身体,称呼自己为:“娘亲。”
这些成为了娘亲的娘亲抱着自己的孩子,露出雪白的胸/脯喂奶,试图让婴儿们能不饿,嘴里还哄着。
“娘亲在这里,宝宝不哭了。”
为什么啊?
“娘亲在这里,宝宝喝奶,不难过了啊,不难过……”
还有的她们,则是哼着温柔的摇篮曲,我悄悄地装作落了东西在找,好温暖,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但母亲也没有选择这样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毕竟她是一代又一代的修仙世家传承者,所以哥哥回家时,我也在。
他三岁,我还是个灵胎。
但他一靠近,我就很开心。
开心到不记得哥哥当时到底对着我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但是一想起来就会很开心。
为什么啊?
为什么她们那么弱,却又如此坚强?
我的母亲不怎么爱带我,因为她总是要忙着家族里的大大小小事务,父亲每每都崇拜地抱着我看她,像是跟屁虫一样。
母亲爱我,所以父亲才爱我。
但因为父亲爱我,所以母亲愿意稍稍迁就他一下,允许他办公时还待在她身边,那时大我三岁的哥哥总会把我从父亲手里费力地抱走。
我再靠近,为什么没有女婴?
为什么那些母亲抱着的,甚至是稻草扎成的假人,为什么她们的笑容逐渐黯淡了,为什么不包裹好自己?为什么不在乎自己的温度在逐渐变冷。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啊。
“那些女婴去哪里了?”
原来灿烂的笑容下,是血与泪,无声无息,没有痕迹地没入这个世界,没入每一寸土与地。
我手中的剪子被人一把夺过,丢在地上,我没有抬头看,便知道是他。
“舒君。”
哥哥,他来了。
我其实是有一点愧疚,毕竟说好了要每年生辰都一起过,可是……我做的并不算是坏事,应该是好事,哥哥就算不开心,也不会怪我吧?
哥哥的语气平淡极了。
我看着他,想夸一句哥你又变帅了。
“舒君,你玩够了吗,玩够了就和我一起回去。”
哥哥生气了。
他总爱穿着雪映棠色的衣服,开口便是要带我回山上去。
我一向都听他的话,下山快半年,心有点野了,我不想听他的话了。
因为我的疑惑还没有得到解答,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九死一生的女子们怀里没有女婴,甚至抱着稻草人。
我总觉得我不该走。
我也还不想走。
秦海淮如今还好吗?
她的那两个女儿如今又在哪里,是否像那些女婴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面对着生气的哥哥,陡然拥有了一股想要反抗的勇气。
“我不……”
他的神色那时仅仅算是冷漠。
但听见我出口便是反驳。
哥哥给我施了禁言咒。
“许舒君,你野了是不是。”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看见我想要分享给他的喜悦,他只是说了一句话,草草打断我的一切盼望。
哥哥的眼神里充斥着失望和愤怒,他说:“舒君,你太让哥哥失望了。”
太让他失望什么了?
我问他。
“我为什么让你失望,哥哥?”
我明明做的,全部都是好事,为什么会让他失望?他说完自己失望后。
我也不再高兴,我只是看着他。
哥哥挥了一把衣袖,将我拉到他的面前,隔绝凡人的视线,他说。
“我失望什么。我失望什么你不知道吗,许苒?”
“我说过多少次了,让你不要下山不要下山,你为什么不听话?”
“你非要和这些卑贱的蝼蚁扯在一起吗?妹妹,你喜欢凡人,但他们可曾感激过你做的一切,你知道自己花了三个月做的药丸,到底有几个女子用上了吗?”
我不懂,为什么要求回报。
我只是想要帮帮她们。
可哥哥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回头,想要问问最近的那个女子,有没有用上我为她们制作的药丸,可是哥哥却不许我再看她们。
“舒君,你怎么这么笨。”
他的妹妹怎么这么傻。
然后,许魏洲拉着她,不着痕迹地挡住了那些桃夭山长老们的目光。
只有她,才会这样傻,被盯上了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