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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轮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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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房门我坐在大厅上,那会儿已经是夜半,他屋里没开灯,打着十多年前的油灯又在那抄经书,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也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他给我的感觉和那年的阿爸一样,好像活下去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很害怕,满脑子乱想,就走出门去透透气。
路上没什么人,熟悉的黄泥地已经修成水泥路,路边两侧都有路灯,可能是刚修好的,也可能是几年前,我每天开着摩的走在这条路上,都没注意小乡村已经变成大城市模样。我没多穿一件外套,晚风吹得我直哆嗦,不知不觉来到了小坟包这,我看他们的墓,走过去坐在她们边上,心想被传染大三阳的人是我就好了,这样一帆还能过好这辈子;要是婉容念慈还在的话就好了,她们肯定有办法解开一帆的心结,我特别不理解,为什么天公没把我也带着了?
那晚之后,我不再劝他去上班,也不敢和他吵架了。眨眼又过了大半年,他是天天忙着抄经文,看书,写了句“万物非主,唯有真主”贴床上,他越平静,我看得越害怕。后来就去医院,问医生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让人魔怔了。
“这是心理和精神层面,不是药物的副作用。”
“精神层面,什么意思,他疯了是吗?”
“类似抑郁症,性格开始孤僻,情绪低落、丧失兴趣、不愿与外界接触,交流等等。”
我心想他情绪倒是很正常,也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也不怎么像抑郁症:“一半一半吧,他是变安静了些,不过打小就安静,这大三阳会感染神经吗?”
“不是感染神经,是乙肝病毒携带者相比正常的人更加容易出现情绪问题,可能又加上受人歧视,或者遭遇什么变故,自己心理调整不过来,加重了这种负面情绪,才导致的焦虑和抑郁。”
“那这个要吃什么药吗?”
“你还是得去专门的精神医院去看看,最好带上你儿子一起去,这问是问不清楚。”
这才确诊一年多,其实他也没犯病,身体是健康的,心态应该也不至于发生那么大的转变才是,更扯不上抑郁。我听医生的话保险起见,又去问了精神科的医生,他们建议还是的带一帆过来看看,聊聊天做个测试,咨询是问不出结果的。这怎么带的出来?一帆大门都不出,总不能绑过来带他来看精神病,这别人要知道了多毁名声。
折腾了一天,我骑上摩托准备回家去。
“摩托,城北居委会走不走。”
“五块。”
“那么一小段路要五块?”我听那声音耳熟,转头一看是村长,我可太多年人没碰过熟人,摘下头盔:“村长,这都能遇到你!错了,错了,不是村长,这得是主任了。”我不知道我在兴奋什么,就是莫名的一种亲切感,这要是换成年轻时的我,遇到熟人都得刻意躲起来。
他没认出我,看了半天,才惊讶说着:“这不佑安嘛,都多少年没见了。”
“是啊,五六年了吧主任。”
“什么主任不主任,今年就退了,走走走,你捎我一成,五块就五块。”
“我说笑呢,哪能收你的钱。”
我把村长送到居委会,这是新盖的楼,我头次来,比以前可气派多了。我调个车头正要回去,主任把我拦着:“你要去哪?”
“回家,这点了。”
“你还知道这什么点,给我留下来吃饭,怎么也得喝两杯。”
他可能也就客套两句,我想都没想,把车熄火停大楼前,跟在村长后面走了进去。他安排食堂炒两菜,拿瓶酒,我们小酌两杯,酒过半晌,各自话都多了些。
“这也就五六年没见,你这头发怎么比我都白?你不是晚我几年生?”
“我这头发早些年就白了,你不也是,还好意思说我呢。”
“也是,我记得你打我那次头发就白了。”
“我打你那次?”
“就我在你家门口等你,你刚从市里搬回来那次。”
我想起来了,他在说念慈走的那次……
我酒杯举了起来,没喝下去,他看我样子,反应过来,轻掌了自己嘴巴:“兄弟,哥不是故意的,怪我,你别在意,我掌嘴。”
“我也有不对的哥,那次是怪我。”说完我就落泪。
“都过去了兄弟,你别哭啊,咱们开开心心喝两杯,往事不去想了。”
我是在哭一帆呢,这孩子太不让我省心了,和个活死人一样。
“不是因为往事落泪。”我把一帆的事情和主任讲了起来,越讲越精神,他就听着,没打断,我一直讲,讲到了因为这事下午才去的精神科……
“你这去什么精神科?”
“医生说的。”
“医生懂什么?同治皇帝知道吗?”
“知道。”
“那可是九五之尊,要什么有什么的,十九岁直接剃度出家,人孝庄皇后不比你伤心?没用的,这是大彻大悟,看破俗世了。”
“同治不是染天花走的吗?”
“出家的,不然弘一法师知道吗?就咱这净峰寺很有名那个。”
“知道,怎么了?”
“弘一法师也是,那也是名声显赫、腰缠万贯,三十来岁,抛妻弃子,也出家了。什么禅理、佛学,书画,都流传千古,那是大家,你能理解得过来吗?你懂这是什么吗?”
“什么?”
“这是信仰,佑安,你家一帆是被选中的人,脱俗了你懂吗?你怎么会想着带他去看精神病?”
村长讲得一出又一出的,我听完也觉得不无道理。他是奉信□□,可那是他的大学思念学的历史和文化,这是他的信仰,应该被包容和理解,我作为他的父亲,不能一味的去批评和否定,或许以后在传教的路上他也能功成名就,这些事总有人去做,说不定一帆真的是那个被选中的人,况且除了我,谁还能支持和理解他呢?
我没那么压抑了,又和村长喝了点,喝到都醉醺醺的,才散场。我满是醉意,开着摩的就回家了,路上没人,我车开得很快,想着快点回家和一帆好好聊聊天,让他知道至上这个世上还有我会支持和理解他。
可是他不需要我的支持和理解了。
到家后,我看油灯还亮着,就喊他出来陪我讲讲话,可是喊了半天,他也没应声,我上前推开他的房门,看到他两眼突出,脸色发紫,悬吊在半空中。
我酒劲上来,站不稳,人在现实和梦境中两难,强撑着让自己意识清晰点,扶着墙壁,一倒一拐地跑了上去把他抱下来。他身体已经僵硬了,重重地砸在我腿上,我没感到疼痛,也不觉得悲伤,就抱着他,轻抚着他的脸,然后静静的睡过去了……
其实那晚我就想告诉他,以后想在家里抄经文就好好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都支持,不干涉,只是他没等我的理解,就匆匆走了。
醒来后我看到那本阿拉伯文的《古兰经》已经抄好了,封面用汉字写着“复命归真,魂有所归。”
我没给一帆守灵和做功德,也没办葬礼,尸体火化完,就把骨灰放进田间的小坟包边。我不想去折腾那些世俗,都没什么意义了,因为我想好了,我也该走了。早年其实不理解师傅,总觉得人应该活给自己,几十年过来,亲眼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都走了,才明白为什么那会儿会找不到师傅。
埋完一帆的那天下午,我去找居委会找村长:“我这三千块,都给你。”
“你给我干嘛?”
“我不活了,找个时间死家里,你发现后帮就帮我埋坟包那,屋里我房间床头柜里存折还有几千块,连同房产都给你了。”
“一帆这才刚走,你伤心我理解,可你这开的是哪门子玩笑话?”
“我没开玩笑,我认真的村长,咱们也算旧相识,你帮帮我,不白帮。”
“佑安,那天我不应该留你喝酒的佑安,这事也怪我。”他反而愧疚起来,我看他样子有点喜感,求人办事又得安慰一下他:“不赖喝酒,该走还是得走的,你要愧疚你就帮我。”
“这我怎么帮你?你这不是让我见死不救吗?”
“也不是马上走,三五个月后也有可能,哪天你发现了,就帮帮我,总会走,总需要有人帮忙,你是村长,行行好。”
他不再推辞了,可能因为心里有愧,也可能认为我确实没必要继续活在世上,就答应我了。
我钱没都拿给村长,偷留了两千现钱,想着吃些没吃过的,体验一些没尝试的过,喝次好酒,然后去赌两把,赢了就去城里按摩推拿。我想着直乐,好久没有过这种期待,好久没如此轻松过了。
我买了瓶好酒带回了家,却没了兴致;屋里空荡荡的好像荒宅,想好的去赌两把,也没了兴致。我把几年前写的短篇小说整理出来都投了稿,回来路上买了一瓶百草枯和一套新衣服,我都十多年没买新衣服了,穿件好的,也是时候走了。
“你找谁?”买完东西我回家,房门口站着一位妇人,她看着同我一般年纪,领着一个小姑娘,看着也就五六岁的样子。
“这是陈忆莲家吗?”妇人口音很重,听着不是城北的。
“你找错了。”说完妇人领着孩子就走了,我进屋放下东西,回想着她问的名字,这名字很熟悉,我总听过,想了好久,这不是阿嬷的名字吗?这时候怎么会有人找阿嬷?好奇的出门想问问那位妇人,可是她已经没了踪迹。
晚上待家一直想着这妇人是谁,为什么会认识阿嬷?好奇心占据了我的思绪,心想这事了解清楚再死吧。第二天妇人又来敲门,还是领着那位女童:“你好,我昨天去居委会问了,那位主任说这里就是陈忆莲家。”
“是,我昨天忘了,你是哪位?”
“我是陈忆莲的孙女。”她看着风尘仆仆,皮肤黝黑,额头布满皱纹,双鬓斑白像是常年从事务农。“你是老四?”
“什么老四?”
“你不是说你是陈忆莲的孙女吗?”
“是,她从小把我送人看养,我爹娘就记得这人名字和家庭住址。”
“你多大了?”
“四十九了。”年龄倒也对得上,只是妇人看着苍老很多,我端详着她,眉眼之间是和阿娘有几份相似。
“我是你哥。”
“不记得这些了,那会儿我还小。”
“是啊那时候你刚出生不久。”
没有流淌在血液的情亲、没有阔别重逢的寒暄,没有感人肺腑的拥抱,她只是说:“这是我孙女,还没上户口,家里又舔一男丁,养不了,户口能上你这吗?过两年没抓那么严我就领回去,一年也行。”
我没回答老四,心想我这将死的人,怎么帮她养孩子?都别说一年了。
她没给我太多思考时间,好像我应当帮她养这孙女,见她对女童说着:“妮妮来,这是你舅公,以后你叫他阿公,在这待一段时间,过几天我来接你回家。”女童没吱声,老四一把将孩子领到我跟前,讲完话,蹲下身子,抱了一下女童,紧接着递给我一份文件袋:“里面是她的出生证明和以前的一些检查报告,你拿着。”然后她就走了。
她就走了?我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老四就走了?
边上的女童偷摸拉着我的手指头,孩子不哭不闹,和我一起看着老四背影慢慢变小。我见过这一幕,是好久以前了,这也是一种轮回吧,那年家里送出去的孩子,几十年后总是会回来的。
我低头看着女童,不在乎她是否真是老四的孙女,只是女童很像念慈小时候,水汪汪的眼睛,我问:“怕吗?”
“不怕。”
“多大了。”
“五岁了。”
“你叫什么?”
“妮妮。”
“全名呢?”
“就叫妮妮。”
“叫声舅公,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舅公。”
“算了,叫爷爷吧,显得亲切。”
“爷爷。”
女童乖巧听话,我在原地思虑片刻:“就叫明天,喜欢吗?”
“喜欢。”
“别姓吴了,咱们姓“有”好不好?”
“好。”
“明天真乖,咱们回屋去,改天爷爷带你上户口。”
……
……
……
“草都拔好了吴叔,这坟破了直接把骨灰盒拿出来就行。”拆迁办的话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他们好像拔了好久好久的草,久到把这辈子都回忆完了。
“行,拔完就行,我给他们上柱香,完事你们该干嘛就干嘛。”杂草都被清理完了,坟包又孤独的显现了出来,我上完最后一炷香,就好好和过去道个别了。
“咱们有专门设安息堂给你们放,以后祭拜什么的都很方便。”
“不用了,一起拆了吧”
“那骨灰盒呢?”
“不是说一起拆了,你是听不懂还是怎么?”
“这不好吧叔。”
“有什么不好的,我孙女今儿十岁生日,我要去接她放学了,你们看着办了,以后可别再吵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