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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弦鸣 ...

  •   待飞沙已住落叶委地,巨蛇再也无迹可寻,众人依旧犹在梦中。自巨蛇现身到此时远去也不过小半炷香时候,然而各人均觉生平之险莫过与此,一时心神与夺,诺大林中悄无人声。
      姜思齐攀藤而下,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诸人呆若木鸡的景象,他无暇一顾,来到池凤翎面前抱了抱拳,道:“世子安好?”池凤翎待要开口,忽觉颈嗓生痛,直如刺了满喉钢针,只能向他点头示意自己无事。姜思齐见他虽然面上血迹斑斑,但唇鼻宛然,知其不过受了皮肉伤并无大碍,正要问候他人,忽一眼扫见乱草中孤零零掩着自己的铁胎弓,大步走上前将其拾起。
      适才生死转眼间,他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只凭本心决断,全顾不得许多,此时缓过一口气,愈发明白适才当真是从黄泉边上踏过。
      他握弓在手心头,感触良多。
      原来今生所恃者,终究是自己的弓与箭。纵然他已不复那一箭定西北的杨季昭,再无法那般臂开千钧,然而这冷冰冰的弓却一如从前救他于水火,比之从前或许分量更重。
      独所恃,独所凭,独所信。
      远胜同类。
      他心有所思,手腕已不自主轻勒弓弦,任铁弓在腕间滴溜溜打了个花,待重又背好铁弓,抬头见秦粱正目不转睛的望向自己,面色苍白如纸,双眼却似热炭。
      两人四目相撞,各自心头一震,霎那间似激流倾涌,惊天动地,又仿佛沉水止戈,全然无声。
      他们之间相距不过咫尺,而这咫尺之间却是生与死的壁,血与火的涯。
      永远无法越过。
      他想明这一点,胸口突然生出无尽的荆棘,割得一颗心四分五裂。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将要无法自抑,势将摇摇欲坠,这短短一瞬竟比适才与那巨蛇对峙更加险恶万分,全然无处容身。
      然而他终究还是那饮遍血泪的男子汉,所以他从荆棘里夺回心神,向昔日旧部颔首致意,甚至还露出一个微笑。

      于赫已缓过了劲,探察池凤翎伤势无碍,抹把冷汗向姜思齐供着手道:“姜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姜思齐不愿再提此事,只道:“世子与我狩猎至此,不料林中果有巨蛇,承天之幸总算无甚大碍。”他寥寥几句欲揭过此事,于赫却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气,“姜大人有何种手段,怎会令那大蛇就这般离开了?”原来适才姜思齐所处甚高,诸人皆在树下,层层枝桠阻挡,也瞧不清楚到底情况如何。
      众目睽睽下姜思齐自不会说破自己帮雏鸟还巢,只道:“那蛇虽然凶暴,但似无杀意,再者此地这么多兵将侍卫,怕是吓退也未可知。”于赫哪里肯信?还待再问,池凤翎已摆手阻止他,喝道:“废话这么多,还不快去看看他人如何了?”向姜思齐深深看了两眼,欲言又止,半晌方低声道:“是我固执才惹出这场祸事,此番多谢了。”
      于赫查遍同伴,所幸诸人受伤都不甚重,又怕情势有变,急急撤出风鹤林。
      一行人兴头头来,丢盔卸甲而去,本该狼狈万状,然而眼见到传说中的巨蛇且全身而退,诸般惊惧激奋也不用说了,只觉得斯事古怪至极,回城路上初时尚有些魂不守舍,后来终于忍不住议论纷纷。薛挺先向池凤翎告罪,又安抚众人,两只眼只不住睃向姜思齐,终于忍不住道:“姜大人名不虚传,果然神箭无敌。本将枉在军中多年,直到今日才算开了眼界。”
      姜思齐在马上欠身,“雕虫小技,薛总兵过奖了。”薛挺啧啧称奇,又见秦粱沉默不语,不免幸灾乐祸:若非你言语挑拨,小王爷又怎么能遇到这种险境?这番可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大大得罪了钦差,道:“姜大人太谦了,如此神技薛某生平仅见。”转头向秦粱笑道:“秦大人以为然否?”
      秦粱冷电似的眼神在他面上一扫,忽地一笑,“大人箭法确实出神入化,离元帅也不过半步之遥。”薛挺听到提到元帅两字,初时一怔,随即醒悟过来,“我倒忘了总兵自西北来。杨元帅神箭天下无双,只可惜无缘得见。”杨季昭功勋彪炳,天下武将之首,虽然身死家灭,可他言语间仍不敢稍带轻慢。
      池凤翎本来一路缄默,听到这里忽然插口道:“听说杨帅千军之中一箭便可射落敌首,难道是竟真的不成?”他口唇受伤,一句话说来瓮声瓮气引人发笑。
      秦粱毫无笑意,肃容道:“正是。元帅箭术神鬼莫测,千军万马取敌酋如探囊取物一般。”说着昂起了头道:“元帅少年成名,后来坐镇军中,已少有出箭之时,然而一箭定西北却非虚言。”
      池凤翎听得心驰神往,仿佛飞身西北亲眼见证杨季昭昔日风采,又想到此人已不在世间,不免怅然若失,听到秦粱缓缓道:“末将追随元帅日久,无数次曾见元帅引弓射箭,可即便见了无数次,也终不信世间有这样的神箭手。”他心中一奇:怎地秦总兵跟我面前会自称末将?
      秦粱说到此处眼中已有泪痕,他却浑然不觉,只笑道:“元帅每有得意之箭总不免弓弦转花。游帧和沐琼他们最是骄矜,常被元帅训斥。沐琼便背后发牢骚,说元帅看起来沉稳,实则也骄傲得很,不过强忍着不说,看他甩弓花就知道啦。”说着轻轻笑了起来。他背叛主官之名天下皆知,此时却侃侃而谈毫不避讳,倒让薛挺一时不知如何接口才好,只好在心中大骂他厚颜无耻。
      姜思齐在旁静静聆听,闻到此处手上一紧,勒得坐骑一声轻嘶。
      池凤翎向秦粱点头道:“却不知杨元帅有这许多轶事,也是总兵随杨季昭日久,才深知他种种习惯。”这话他乃有感而发,倒非存心讽刺。
      秦粱眼望远处落日道:“我做过元帅的亲卫长自然明白。不过元帅这些事却不单我一人知道,西北这些旧部都看在眼里。”又叹了口气道:“元帅箭承贺千烽贺将军。贺将军阵亡后,元帅曾臂带黑纱长达三年之久,偶然打个诳语总忍不住瞟一眼黑纱以求心安,即便除服之后也是如此。这件事人人心内明镜也似,有时与元帅回话,往往便要特地多看一这一眼。只是元帅却不晓得自己这习惯。若他知道了,我等可也看不穿了。”
      姜思齐沉默无言,向腕间投了一眼,随即目光调向前路。
      薛挺在旁边听得一头冷汗,心道秦粱你不怕死是你的事,若要上头知道我和你在这里大赞杨季昭,还不如让那大蛇一口咬掉头了事,忙打着哈哈岔过话头。

      众人谈谈说说,回到出发处天色已晚,各自拜别打道回府。池凤翎率人转回行馆,远远望见馆前数十名侍卫盔甲鲜明,人人怒色满面。见到他们当值侍卫首领大步迎上来,冷丁没瞅到最侧的池凤翎,倒先瞥到于赫。
      他对于赫甚为熟悉,当下就大声嚷嚷起来,“于统领,你可回来了!两府大营那帮王八羔子可也忒欺负人了!”还待再讲已被于赫喝止,“世子在此,岂可无礼!”那侍卫这才看到池凤翎,忙跪倒行礼。
      池凤翎用斗篷遮住面庞,支吾道:“何事惊慌?”不过说了四个字,已倒抽两口凉气。
      那侍卫火上心头顾不得许多,道:“禀钦差大人,今个儿大人出游没多久,从两府大营来了一帮兔崽子,非说有伙江洋大盗最近猖獗得狠,有人眼看着潜进了咱们行馆,为了钦差安全着想,务必要捉拿贼人。这纯是他妈的胡说八道,这几日是小的奉令巡视,莫说是贼人,就是兔子也钻不进一只,又怎么能放他们进入行馆?这自然是便拦住不让进。不想这伙臭丘八吃了熊心豹子胆,说什么都非要搜,口口声声说什么咱们是不是心里有鬼才不让他们进馆,最后连刀子都亮了出来。小的咽不下这口气,本打算跟这帮兔崽子见个真章,然而殷大人得知消息下令放他们进去。结果他妈的,这帮人哪是找贼?压根就是寻宝!一个一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左翻右找,箱子柜子都打开了瞅,恨不得连地也能掘个三尺,竟连世子的住处也要不放过。后来李大人实在忍不住,动手和他们厮打起来。”
      池凤翎与姜思齐相顾一眼,道:“是李一李大人?”见侍卫点头又问:“李大人无恙?”侍卫愤愤的道:“他们哪敢还手?倒被李大人打翻好几个。打得好,呸!真是什么王八蛋都敢爬到大爷头上拉屎……”此行侍卫多是京中禁卫,那才是天子骄兵跋扈子弟,从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这回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找茬到头上来,自不免火冒三丈。
      池凤翎吐字甚为费力,也懒得费那个力气去喝止,这侍卫三字经滔滔不绝,直说了个痛快才想起来告罪,又道:“这帮丘八搜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滚蛋,自然什么也没查到,只说回头给钦差赔罪,呸,他们也配!“
      池凤翎挥手让侍卫撤开,待进了大堂只见殷浮筠正自对窗沉吟,听到步声向来处望去,一眼撞见他肿得老高的鼻头嘴唇,面上登时色变,“世子这是怎么了?”
      池凤翎忍疼回道:“无事无事,就是撞了一下,呲-”
      殷浮筠哪里真以为无事,仔细看了一圈,确见是皮肉伤不至于有破相之虞,松了口气便欲传医官。池凤翎摆手道:“无事,无事,你先讲。”
      殷浮筠知他心切,便道今日两府大营临时派人搜查,这些兵将口口声声是捉拿江洋大盗,实则专门搜寻隐蔽藏身之处,显然是在找人。池凤翎听得眉头簇紧,于赫久随身侧深明其意,替他道:“殷大人,一早送来请帖,随后就派人来查,看这架势他们是找那韩任光吧?”
      殷浮筠摆手截住他,向姜思齐道:“难道姜大人尚未告知世子?”他一言既出,六只眼睛齐齐向姜思齐看来。
      姜思齐上前向池凤翎深施一礼,“世子恕罪,之前时间紧迫下官并未悉数禀告,这趟嘉宜之行,不仅是那韩任光,属下把侯峪之也一道捉住带了回来。”
      他话音未落,于赫已失口道:“姜大人你竟然劫狱?”池凤翎虽未开口,眸子也是一紧,姜思齐点头道:“是,下官想嘉宜乱也乱了,不妨将水搅得更浑些,好浑水摸鱼趁乱脱身,想来刘子开如今已发现侯韩两人双双失踪,这才破釜沉舟,说什么也要来钦差行馆一探。”
      池凤翎默然半晌,道:“你瞒得倒好。”其实姜思齐本拟见面便讲明,奈何时间匆促一直寻不到机会才拖到此刻,见他面色不愉,也只无语。
      池凤翎瞟一眼殷浮筠,心想我不知道你倒清清楚楚,又道:“宋阑不曾察觉?”姜思齐道:“下官斗胆,在牢内换了具尸体,想来报给松大人的只有暴毙消息。”池凤翎默了半晌才道:“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姜思鼻观眼眼观心,“下官想着这两人为患一方,务需一网打尽。于侍卫将韩任光胡子剃光打昏送入了明月庵,下官东施效颦,拔了侯峪之的头发塞入永安寺,想来他们吃几天清净香火,也能消些罪孽。”
      池凤翎虽然不悦,听到此处也忍不住一笑,扯痛了嘴角抽气不止,挥手道:“今日那大蛇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击飞我那支箭?”
      姜思齐早已打好腹稿,规规矩矩的道:“下官也只是循常理推断,想那巨蛇既然栖于林中,却见不到猛兽飞禽残骸,其袭人也是因为狩猎在先,想其行的该是守护密林之事。此蛇乃异物,若是果真有意伤人,便是再来十倍人马也不顶事;卑职斗胆击飞世子的箭,也是因为担心会激怒此蛇。”
      池凤翎见他三言两语撇清此事,直觉此事并不似这般简单,却也不追究,只道:“原来如此。只是如今刘子开定疑心到我等身上,此事需仔细……呲——”

      夜色已深,庆兹府最高的掌权者正对烛沉思。
      接到两府传来的消息后刘子开心情更差。过去多年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杀予夺,与澈都高层来往密切,一切顺风顺水。这趟钦差巡查初时也一如他所想般顺遂,谁知后来竟会渐渐变了味。
      以刘知府的精明,自然深谙洪灾种种假象实在过于粗制滥造,绝对经不住有心人细查,然而这几次上头伸手伸得委实太急,他虽手握庆嘉两府的钱袋子也应付得颇为吃力,实难在仓促间掩饰得天衣无缝,只能尽力而为,又将满心期盼托付在冬衣之事上,只盼此事令钦差焦头烂额,顾不上探底。孰料想风云突变,打好的算盘统统被拨个乱,先是冬衣案被有惊无险的揭过,紧接着嘉宜府的两大助力突然齐齐销声匿迹,情势眼见着越不越不利,辛苦经营的官声毁于一旦尚是小事,这欺君之罪更可灭族。想到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饶是深沉如刘子开,也不由自主两股栗栗。
      这乱局毫无疑问始自钦差出巡。本来刘子开觉得两位钦差均年纪轻轻阅历有限,随便做做样子再威吓一番,自然会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京去,如此不仅自己勤于任事的名声更上一层楼,还能让世子名声扫地,却不料巨网虽然撒下,捞上来的却是巨鲨,这食人的手段一套接着一套。
      虽然今日搜捕一无所获,但刘子开十分笃定侯韩两人必是被钦差捉拿隐藏。想到这里,他眉头不禁狠狠一跳,这两人敛财上着实是好手,也正因如此,他并未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如今悔之晚矣。
      思及险恶处,刘知府打个寒噤,他已肯定自己这局必定输得血本无归,翻盘契机唯有一线。然而随着澈都信使的到来,就连这一线生机也被彻底熄灭。
      这到底如何是好?
      他思虑良久,目光落上案上一封信笺,想起信中内容,目光瞬间转为凌厉,唇角也撕出一丝冷笑。
      过河拆桥,嘿嘿,下的一手好旗,可我刘子开绝不甘心做你弃子,既然局面已乱,不如就掀翻了棋盘,大家一拍两散!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数百里之外两府大营中,副总兵薛挺手握刘子开亲笔传书,脸色惨白全无血色。信上的指示再明确不过,趁钦差不备,出其不意予以全歼,一个不落!
      背后鼓动军卒制造营啸,或是挑拨离间给钦差添添堵,薛挺自问无甚大碍,毕竟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可如今这道指示已是图穷匕见,赤-裸-裸的谋逆大罪。他有心不从,然而牵扯其中已然太深,此时退出也难逃一个死;何况刘知府在轻描淡写的提到此令出自澈都,自己不过是遵命行事,他也只听管听令就好。
      武将本该听令,他不过尽了武将的本分而已——薛挺倒很乐意自己能这么相信,可惜他不能。
      钦差大臣若果真遇害,两府官员轻则乌纱不保,重则人头落地,到时候他可没法用这见不得光的“为令是从”四字搪塞过去,八成会被头一个推出做那替罪羊,然而他偏偏又无法不从,如今刘子开祭出的是澈都这面大旗,得罪了澈都那头,何止性命,便是九族也会被祸及。
      薛挺迟迟难以决断,一颗心在油锅上翻来覆去的煎,只觉前后左右都是个死字。就在此时,窗棂被轻轻叩响,从窗外传来一声低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弦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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