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车未来迟》原上君

2、往昔

　　4/
　　姜未柳一个人坐了很久，手上的《古诗十九首》已经看完了，她还想买那本中华书局的注释版，可惜这次书展上问遍了也没有。但是黄昏时没有下雨，也不算糟糕的一天。
　　她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么多话，也很久没有听别人说过这么多话。她想也许是夏辰的笑很有感染力，也许是他一直听得很耐心，也许是他身上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也许是…与他初次见面便觉似曾相识。
　　等到夏辰回来的时候，姜未柳却忽然脑子里闪过了《冉冉孤生竹》里的诗句：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瞬间她又笑了，这明明是女子的心上人迟迟不来迎娶自己的伤怀，和此情此景又有何联系呢？她既不觉得自己方才在等待中有所思念，也不认为自己和夏辰可能会有所发展。两人只是一时聊得投机罢了。
　　夏辰低着头，轻轻说了句：“抱歉，久等了。”
　　姜未柳才忽然觉察到夏辰的落寞，她猜想可能与刚才和母亲的对话有关，她有些笨拙地安慰道：“没事，要不出去透透气。”
　　夏辰抬起头来，姜未柳第一次见他这样伤感的表情，但是一瞬间他似乎又恢复了眼里的光，他问：“姐姐，你曾经丢失过重要的东西吗？”
　　姜未柳愣住了，她甚至一下子想不起来在自己这平淡无光的生命中，什么是重要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个下雨的黄昏又开始在她眼前浮现，她知道，有些事情也许可以坦率从容地说出来，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在乎，而是因为她可以去坦然面对，而有的事情，也许永远也无法解开。
　　她说：“那时我刚来这个城市念中学，有一天遇见一个小朋友，他丢了心爱的小狗，希望我帮忙。我们找了一个下午，黄昏的时候下起了很大的雨。我们躲在一家咖啡厅的帐篷下，等雨停了才出去，过了一个路口就看到了那只棕色的小狗就在马路对面的屋檐下，带着鲜艳的项圈，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小狗！可是那时是红灯。
　　“就在我们等红灯的时候，对面一个人拿着棒子敲死了小狗，套进麻袋带上面包车开走了。小男生边哭边喊，我也跟着他一起喊。车没有停，那是红灯。我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跑过去，一起眼睁睁地看着寻找了一个下午的小狗就这样死去，被带走，也许是成为谁餐桌上的美食，我们无能为力。老天好像注定要让一些人失去些什么。
　　“那个孩子一直在哭，拼了命地要过去追上那辆车，我拼命地拽住他。到绿灯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力气去过那条马路，也许是都不敢过去。因为我们都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们的小狗曾经在那里等我们，可是因为一场黄昏的大雨，我们永远地找不到它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没有那场雨，或者是，就算下雨了，我没有拦住他，我们冒雨继续找，只要走过一个路口！淋雨了又怎么样呢。是不是我们就不会这样看着那只小狗被打死带走，一切就会不一样。我与那只小狗素不相识，与那个小男孩也不认识，可是那天，就像我自己失去了心爱的小狗。我因为贫穷失去了太多，所以后来我努力念书，就是为了摆脱贫穷，摆脱总是要失去的命运。但是有些东西，无论我如何努力，就是会失去，我永远也逃不出去。
　　“可惜我那时年纪太轻，我意识不到这种失去的命运会伴随我的一生，当时我只认为是我没有能够冒雨跑过那个路口的勇气，我懊恼自责，抱着那个孩子一起大声哭泣。其实不是的。我的父亲在我高考前几天从房顶上晒谷子的时候摔下来，当天就死了。可我妈妈为了不影响我，一直到考试结束才告诉我，我被迫扮演一个无知的、总是被命运掠夺的人。与我当时眼睁睁地看着小狗被带走也并无不同。”
　　夏辰看着她，一刻不曾从她的脸上转移，目光包裹了她的全部，而她低垂着睫毛，一个人孤独遥远地叙说着，那些翻腾的往事一件件浮上来，她在里面扑棱，一点点地找着岸边。
　　最后，姜未柳有些抱歉地说道：“对不起，似乎讲得太多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你，我好像没有像你这样能够治愈人心的笑容，也不太会说话。”
　　夏辰摇摇头，拿起她手中的书，道：“不，你很好，一直都非常非常好。”

　　5/
　　走出展馆的时候，他们一起沉默地下着台阶，一层一层的，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鞋跟碰撞砖石的声音，像远古山寺的钟声。风扑过来，姜未柳的长发被微微吹起，她又想到那些被隽在琥珀里的宁静时光，明明灭灭地在她的生命中发着微光。
　　“夏辰。”那个黑衣女人又一次出现，在他们经过露天咖啡屋时，她忽然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姜未柳望过去，桌上有几支已经熄灭的烟头和一杯喝完的咖啡。
　　夏辰在姜未柳耳边低语道：“等我一下。”便自然地走去他母亲面前：“妈妈，吸烟不好。您还是早戒了吧。”
　　他母亲并不接他的话：“你跟我回去。不许呆在这里。”
　　夏辰摇头：“我已经长大了。”
　　他母亲压着声音命令道：“听话。”
　　夏辰忽然冷笑：“听话？小姨够听话了吧，可她最后又怎么样呢？”
　　他母亲忽然愤怒了：“什么小姨，她根本不是你小姨！”
　　夏辰也不客气地回复道：“小姨从来都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母亲扬起手掌，隔着黑夜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怒火：“她和她妈妈从未善良过！”
　　姜未柳赶紧准备跑过去拉开夏辰。但夏辰已经稳稳接住他母亲要扇在他脸上的巴掌，坚定道：“我不是您的附丽，我有自己的判断，您不必多说。”
　　夏辰的母亲冷冷扫了一眼上前的姜未柳，收回手来：“你来这里，要找的人就是她？”
　　夏辰更坚定了：“是的，您无权阻碍。”
　　空气像是冻住一般，姜未柳知道一定是夏辰和母亲吵架拿自己当气话和挡箭牌，这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情她倒真没怎么做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什么似乎都不太对。
　　夏辰并没有让姜未柳在这样纠结的场面中矗立太久，他下意识地去牵姜未柳的手，却又小心翼翼地缩回了，只是轻拍了她的肩膀：“我们走吧。妈妈你回去的路上小心。”
　　他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上前阻拦，只是黯淡地点起一支烟，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寂寞的夜色中，那双和夏辰有七分相似却冰冷的眼睛里莹莹闪出一点光来，眼泪迅速地滑过她的脸颊，她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像极了叹息。
　　走出一段距离，夏辰抱歉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姜未柳安慰道：“我没事，倒是你，还好吗？”
　　夏辰点头：“我很好，我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有自己的原则，我也不会轻易改变，所以……”
　　姜未柳道：“所以？”
　　夏辰又笑起来：“所以姐姐你要相信，我是一个靠谱的人，我会努力守护我想守护的所有。无论是妈妈还是谁，现在都没有权力和能力可以阻拦我。”
　　姜未柳总觉得夏辰好像在暗示些什么，她晃晃脑袋不去深想。
　　这个城市临着海边，是好几条江河的入海口，所以城市里的水路和桥梁非常多，每次在小区旁附近江河边的木栈道散步时，姜未柳都觉得清朗舒畅。江鸟低低地掠过水面，偶尔点上一脚水痕，像人生中缓缓散开的往事涟漪，等时间逝去，缓缓地归为平静。
　　这样一个人看水波纹的日子，几乎就是她休闲时光的大部分。在水滨公园的长凳上，她可以发呆一个下午。夏辰不一样，他永远是热烈真诚的，带着一些顽皮的少年气，在哪都坐不住似的，一定要拉着她一起去尝试新事物。这个城市好像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才变得有些色彩。
　　以前她对此过于熟稔，才觉得单调，现在想想，也许只是那时太孤单。
　　游乐园太大，念书的时候没有钱，等工作后却又没有朋友，团建的时候她也总是尽可能地请假。一个人太无趣，一群人又太拥挤。两个人似乎刚刚好。
　　他们一起在过山车上面尖叫，在蹦极前互相嘲笑对方胆小，蹦完后又互相腿软地搀在一起。鬼屋探险的时候，夏辰小心地把她护在身后，其实她全程闭着眼睛，只搀着夏辰的胳膊前进。所以当夏辰跟她描述遇到的不同的鬼时，她一直笑着没有说话，一副毫不害怕的表情，夏辰奇怪了：“不可能！姐姐你明明一直被吓得尖叫！”
　　姜未柳淡定道：“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