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车未来迟》原上君

1、相遇

　　1/
　　“我的任务就是不断地被你杀死，然后拯救你。”
　　说这话的时候，男生的右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姜未柳，语气温柔。对上眼神的一瞬间，姜未柳也有些恍惚了，总觉得似乎也有个人曾这样看着她，可她却记不得了。她望向天花板，昏黄的灯光一圈一圈地荡开金色涟漪。
　　这时候DM说话了：“那么，我们的复盘已经结束了，大家对剧情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
　　没有人说话，有的在翻看自己的剧本，有的已经在小声哭泣，空气中凝结着眼泪的味道，是腥咸苦涩的。身处这种哀伤氛围之外，姜未柳忽然有点想笑，但她努力克制住了。在这个情感本里，她虽然没能按照剧本设定的走向深入角色而悲伤，也不能打扰了别人的兴致，她深吸一口气，假装郁闷沉思。
　　BGM还在飘着，气氛也已经渲染得差不多了。DM打开大灯，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一场沉痛的往事角色演绎结束了，只可惜她不是个好的演员，但无论如何也已经努力过了。她第一个站起身，微笑着跟DM挥了挥手，走出了房间。
　　出门的时候却下起了大雨，姜未柳只好在大厅的沙发坐下来。闷、昏、乱，雨声和风扇声让姜未柳的脑袋沉得厉害，她痛恨下雨的黄昏，总感觉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就要失去点什么。这时，那个在剧本中被她杀死无数次的男生也在她旁边轻轻地坐了下来。
　　姜未柳习惯性地挪开一点，她不喜欢和别人挨得太近，但仍然对着男生礼貌地笑了一下。男生也对她笑起来，很真诚的样子，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带了点纯真的孩子气。他似乎很好奇地问道：“刚刚在剧本中，你有没有发现很多次我都是自愿被你杀死的？”
　　姜未柳很想说没有，因为在刚刚的剧本中，她一直执着寻找线索，而且这个男生的角色每次都是以不同的身份被她杀死，她在自己的剧本中是肩负起一个即将毁灭的时空的拯救者，虽然一次次因为“意外”杀死了人，她以为那是NPC，只要找到了线索，一切就可以重来。那都是假的。
　　直到结局揭晓她一次次的拯救背后是另一个人对她的拯救，她一下子明白了这个情感本作者对于她这个角色泪点的安排，可惜她领略到了，却无法感同身受地被这样一个人热烈地爱着。她没有眼泪。
　　然而这个男生看起来很期待她的肯定的回答，像期待自己的守护能被看到一样，可这已经是剧本外了，她也不是剧本里那个想要拯救时空的伟大角色。但她还是回答说：“我很早就看到你了，我很喜欢你，所以后来总有些不忍心。我的目的不仅为了救这个时空，更是为了救你。”
　　在剧本杀里，玩家通常会以“我”自称角色并且代入，所以姜未柳说习惯了，也并未觉得不妥。但年轻的男孩子却忽然眼睛都亮了起来，他开心极了：“我也是真的很喜欢你！”
　　这让姜未柳兀的感到奇怪尴尬，因为男生刚刚真诚的样子倒像是真的在跟心爱的女孩子告白。但她马上停止住了这可怕的想法，毕竟他们素不相识。
　　她依然保持着礼貌的笑容，淡淡起身：“雨停了。”
　　刚走出门，姜未柳却发现仍然飘着细雨，3月似乎总是被这些哀愁围绕，蛛丝一般缠绕在她的身体上，像那些贫穷孤寂的噩梦。她感到黏腻，但依然毫不犹豫地继续走。男生却追了上来，他把伞递在她手里，像是害怕她回绝一样，转身就跑掉了。只留下一句快乐的“不用谢！”

　　2/
　　作为一名HR，姜未柳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各种表格，似乎都要打开成千上万次Excel，绩效表、出勤表、人事变动表……对上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数字，眼花缭乱。有时候工作一堆压下来，就好像在淋一场世界末日的雨，还带腐蚀性。
　　但忙碌是她在这个城市最大的安全感，每当她累倒躺在家里的软沙发上时，她总是舒心的。至少这些末日的雨给了她一个能够安稳躺下的地方。她不再是一个穿着短截校服的贫困生，不用为省钱买文具而忍饥挨饿。
　　母亲依然每周会打一个电话，无非是讲些村里的人事八卦，姜未柳嗯嗯啊啊地听着，母亲问她情况也一律说好。那个男生送的伞一直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伞面做成了向日葵花瓣的样子，把柄则设计成绿色的叶子，收起来时像一朵含苞小花，带着灿烂的味道。似乎是这个城市赠给她的一点善意，想到这，她依然会有一些细小的感动。
　　有时姜未柳也会想到这个男生，看起来很年轻的样子，也许还没毕业。说话时总是笑吟吟的，像有很多快乐的事情要分享。
　　从五月开始，城市的天空便一直灿烂放晴。所以收到图书展的邀请函时，姜未柳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去。一个周末的午后，配上阳光和图书，这样的日子就像古老的琥珀那样晶莹隽永，她抓住这些，就好像能够抓住她贫瘠生命中所有的宁静和温柔。
　　“Hi～！”
　　姜未柳抬头，阳光刚好从玻璃顶折射下来，在她的睫毛上闪着金色的光，她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的人。两颗小小的虎牙，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男生依然是很温柔地笑着：“我们真是太有缘啦！”
　　姜未柳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这样近距离地看到他的脸，无论有没有阳光，他的脸永远是明媚的，充满了天真的孩子气。个子高高的，体型匀称，四肢修长，总有一种清爽的少年感。今天他穿了一件格子的外套，配上微卷的黑色头发和粗边大镜框，让姜未柳忽然想起了在宠物店曾经看到过的湿漉漉眼睛的泰迪犬，是亮晶晶的，温顺的，可爱得让人想要摸一摸他的脑袋。
　　姜未柳也跟他挥手，男生伸出手来：“你好呀，我叫夏辰，夏天的夏，星辰的辰。”
　　他原来叫这个名字。和他本人一样灿烂明亮，姜未柳笑道：“这名字听起来真的很适合你。”
　　在饮品台前点餐时，姜未柳习惯性叫了一杯冰美式，夏辰拿起菜单仔细翻看，问道：“没有果汁吗？”
　　果然还是孩子啊，姜未柳心里想。
　　店员把菜单翻到背面，道：“在这面。”夏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抱歉。那就一杯芝士芒果吧。”转头便问姜未柳：“姐姐，冰美式有点苦诶，要不换果汁吧？”
　　姜未柳摇摇头。
　　夏辰继续问道：“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平时也有同事问过，她不愿多说。可今天，见鬼，她却破天荒地向这个孩子耐心解释：“小时候家里很穷，我喜欢吃糖，可是买不起。后来工作啦，就报复地吃很多甜品，吃伤了，现在也不喜欢甜的了。”
　　那些她不愿意同别人说起的卑微的童年，那些贫穷昏暗的痕迹，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害怕发现，害怕被怜悯，那些目光一直跟随她从领补助合影的升旗台走过来，刺在脚踝上，短了一截的校服裤滑稽地套着，露出全是蚊子咬出的伤疤。她一路假装毫不在意地走到今天，可是却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敞开心扉，她内心一惊。
　　夏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冰美式也很好！”他又微微笑起来，目光是温和善良的，姜未柳忽然感到安心。好像觉得，这些伤痕，说出来也并没有什么。
　　喝多了后，冰美式也没有很苦，人生也没有很苦。

　　3/
　　令姜未柳吃惊的是，夏辰就在她公司对面的大楼里工作。那样一张孩子气的脸，真是具有欺骗性啊，姜未柳默默地想。
　　在国外念完中学和大学，去年刚毕业就来到这个城市来工作，夏辰给出的解释是他喜欢这个城市。也许吧，海滨城市总是具有莫名的吸引力。
　　“姐姐呢？为什么在这里工作？”夏辰问。
　　“因为我从初中起就在这里念书了。”姜未柳漫不经心道。
　　夏辰开始主动分享自己的童年，讲起大学的叛逆。他总能拥有一种让人快乐的叙述能力，却又不显得刻意。气氛很欢快融洽，姜未柳也不知不觉地把以前鸡飞狗跳的日子讲了一遍，讲她是如何从一个小小的乡村里独自寄住在城里舅舅家念书，讲她如何交不起餐费而中午悄悄地从教室逃跑去操场一个人啃馒头，讲她被舅妈数落嫌弃的日子，那些因为贫穷而总是出现在宣传栏上的日子，那些讨厌照相的日子，因为总是要露出贫穷且感激的笑容。
　　在一个女孩子最爱美敏感的年纪里，她只有褪色的校服，只买得起最便宜的文具。而她的父母，一定要求她成为最优等争气的学生。他们在乡村呆了一辈子，没见过世面，人生所有的希望和压力全部积累在她身上，总拿着朴素粗暴的语言来激励她，好像全是为了她好，可实际上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真是可鄙。
　　可又能如何责怪他们！他们什么都不懂，在地里勤勤恳恳地干活，生了病也不敢去医院，累了也不敢休息，皮肤晒得黢黑，看起来苍老又可怜。没有儿子，在农村里处处受人冷眼欺负，只能靠在城里念书的女儿争气，他们也不想要贫穷，可是贫穷就不放过他们，他们一辈子都在勤劳地贫穷着。
　　她从未感觉如此舒畅过，好像在讲一段很遥远的别人的故事。面对眼前这个天生笑眼的男生，她总能感到轻松舒适，在这个城市生活这么久，她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让人信任的陌生人。把一切说出来，坦荡跟贫穷的自卑挥手告别，摆脱那些贫穷梦魇，她不再是那个拿到第一笔工资后买很多糖吃到吐的女孩子。
　　夏辰支着脑袋，眼睛认真地看着姜未柳，温柔得像融融的春水。
　　等到那个女人出现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夏辰，你跟我过来。”黑色衣服的女人淡淡道，语气不容置疑。同时，她还略微跟姜未柳点头打了个招呼，眼神冰冷，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这种高傲令姜未柳感到恶心和厌倦，她太憎恶这种目光。
　　夏辰抬起头：“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