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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别芙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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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耳传来马蹄奔腾之声,于左耳之声重叠,恍惚间,裴玞还是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他挣扎着起身,眼前早已模糊不清,他努力的想看清来人的模样,是否为自己所最为思念的那人。
之前拘于身份,碍于礼数,求娶她不允婚书聘礼,自己在父皇殿前长跪三日终于换得松口,关键时期,母妃出现嘘寒问暖,温柔体贴的好似对待皇兄那般。
裴玞也曾一度以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裴玞!!!”
眼前逐渐清明,看着朝自己慌忙跑来的姑娘风尘仆仆,泪眼早已模糊,裴玞心底好似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汩汩流血。
泪珠砸地,滴答一声,犹似血泪。
他忽然很想感谢上天,在他生命最后瞬间,还能让他见一见心底深处的那束光。
他顾不得想她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亦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只拼命奔向她。
即使背后千疮百孔,十数箭头横亘血肉之间。
这场大战,似乎有人赢了,却又好似谁都输了。
父皇,母妃,皇兄,辛氏,卢氏,上至满朝文官武将,下至宦臣外戚…数不清的人,此刻都如同索命般的恶鬼,轻而易举间,困住了少年的一生。
裴玞双手紧紧攥住,颈间飘飞的残缺衣帛丝线,脸上溅上的血珠。
可他此时都顾不得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浚王裴玞正气一世,此时,却以为,这姑娘,可是自己死到临头的幻觉。
幻境也罢。
于是,他拖着身子,走到镜儿的面前。裴玞并非着战装,此时此刻,不是浚王和京城第一刺客容镜,而是裴玞和他的镜儿姑娘。
他就那样站在她面前,满含不舍不甘却怕身上血渍脏污了镜儿漂亮的衣裙,心疼的像满身血污脏了不入凡尘的鲛珠。
镜儿看出来了,在那滴滚烫泪珠低落地上掀起一片尘埃之前,她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那个脆弱又倔强的少年。
“为什么…”镜儿眼泪止不住的落下,颤抖地说道:“为什么不让我在你身边,你不是说,我…是你此生最骄傲的棋子吗…?”
裴玞不语,只是舍不得地抬手想抹去镜儿眼角泪珠,抬起手却发现手上污湿,只能看着镜儿自己倔强的拿袖子擦去眼泪。
“我…”
我怕你有危险。
宫闱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不信任我?”镜儿眼眶红肿,却还是扬起那般笑意,到更显得强撑卖力。直到唇角酸涩,镜儿尝道,原来泪水竟是那般苦涩。
“我可是京城第一刺客,你凭什么不信任我。”
马蹄声愈发响亮,裴玞眉眼皱起,想也没想便拉起镜儿的衣角往反方向,一早便有人接应的地方跑。
脑子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容镜,你一定,要活着出去,走出皇宫,走出浚王府,走出那年的元瑝街。
“走!”
身后兵马交戎声撕裂天穹,在这场宫乱中,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仇睢来了…”
裴玞拧拧眉,有些急切。
可是语气,却又放慢了许多,不再那般急切,似是认命般的,裴玞笑了。
“镜儿,本王再交给你最后一个任务。”
路上,裴玞视线片刻不离镜儿,若是镜儿此刻回头,定能看到他眼中的不舍。
强忍身上剧痛,裴玞还是在乱世中,拼凑着说出那些自己早就写到密语上的话。
“功成名就,过往皆抛诸脑后,忘不了的每一刻,是你参与过生息。”
“待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你便可获自由。从此,世上再无容镜。”
裴玞背后箭伤处涌出血液,他似是再也撑不住,单膝跪下,下一步便是直直摔向地上。
可他还是撑着了,原本温和的脸上,此刻却是撕裂般的张扬。
他又笑了,笑的那般灿烂,像是解脱了一般。
也是,此生背负太多,聚散有时,也该放下了。
“殿下,所言可真?”
镜儿不可置信,仿佛不相信这般话会在这个时刻说出来。
裴玞缓慢中点点头。
自己当初是如何说的呢?
裴玞记起来了。可他现在却再也不敢说出那些话了。
他低下头,看见原先自己拽着跑的姑娘,一步一步拉着长大的姑娘,不知何时,竟已学会拉着自已跑了。
可他下跪的那半膝,阻挡了她向前的路。
女孩没法前行,被他拉住险险摔下,可还是倔强的爬起来,垂下身,想要与他共肩。
既然如此,也是时候该放她自由了。
“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不顾女孩投来的震撼眼神,裴玞只是自顾自抽下她盘发上的细长发簪。他知道,里面藏了一把极细的刃,是她及笄那日,自己送她的生日礼物。
“镜儿,杀了我,然后离开王府,从此以后,过往埋心。”
裴玞喘息着,毫不犹豫拿起女孩的手,猛的刺向自己颈间。
此战,他败了。
但他的镜儿不会败。
血色喷涌而至,裴玞气若游丝,却还是温柔的朝已经呆滞的女孩笑笑。
“恭喜,你自由了。”
“不必再皈依王府,寄人篱下。”
我心疼你。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女孩狠狠抱在自已怀中,颤抖着,却还是忍下来亲吻的冲动。
算了,她未来还要为人妇的。
可他忽略了,那分明是女孩自己低下身闯进的他怀里,就好像那年冬日,蓦然闯进了他心里。
“承诺我…好好活着。”
“绿水…千山,头悬苍穹,祝…尔一世安康。”
失力,裴玞双膝着地,连带着头顶高高系起的玄色丝带也朝地,连带着镜儿一并跪倒。
因着那人身躯倾斜,怀中那一抹丝绢露出一角,在周身血污中,洁净到不可思议。镜儿瞳孔一缩,颤抖着抽出。
那还是,她第一次学绣时的作品,没想到他竟留着。
一针一线扭扭曲曲,却早已被摸的起了毛边,破破烂烂的曲线,却不知道多少个日夜里,被裴玞静静的摩挲着。
他在她怀中缓缓阂上双眼,镜儿甚至能感受到他生命的流逝,转瞬即逝的岁月让时间变得漫长,她能感受到裴玞的体温逐渐下降,耳中嗡鸣。直到裴玞的手无力的坠下,砸地,暗处那早已准备好接应的人一涌而上。
镜儿这才明白,原来一早,裴玞就没打算离开。
而他所说的接应,原本就是他安排送她离开的。
他把她带进去乱世,也要把她好好送出来。
就像那年,寒冬暴雪,身为棋子被舍弃他在人堆里捡到了她。
棋子,亦为弃子。
她崩溃大哭,神志几乎全无。
她可是京城第一刺客容镜,一身轻功,竟然,都救不下心上人。
景化八年冬至,皇七子浚王裴玞谋反,揭为京城第一刺客,手刃左相,废皇后一脉,致废太子不遂,已伏诛。念及年少轻狂,也曾驻守边关为国而战,朝堂之上扫天下奸邪之人,死后五马裂尸,可收齐后整身而葬,剥夺官职爵位封号,不可入皇陵。
皇城换血,宦臣隐匿,功臣封赏,大灭朝堂居心叵测之人。改建新制,旧朝邪人奸族覆灭,还天下清明太平。
皇二子庆王裴琅护驾有功,铲除异己,大义灭亲,择吉日册封太子。
惜,快马长安少年郎,肆意张扬前尘荡。
陪着他的,只有他此生唯一的爱人。
来年浚王府芙蕖,早已埋下盛开之种,惜,再无佳人相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