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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黑屋考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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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十点,尹炬的辅导老师关耀一像往常那样准时来到了尹家。关耀一有点讶异地看着门后的尹炬,笑着说:“哟,今天竟然是你给我开的门?看来日久生情是真的,总算没那么不欢迎我了。”
尹炬顺着他的玩笑话也笑了笑,解释说:“阿姨上厕所去了。”然后迎他进了自己的房间,桌椅板凳白板马克笔水果已经提前备好,关耀一进门后便严肃了脸色,先掏出一张试卷来,给尹炬半小时去做。
关耀一是一名电子信息工程专业的大二学生,他是尹炬有过的第三位辅导老师,从两年前关耀一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就教起了尹炬,一直教到现在。
关耀一是尹远竹手下人的亲戚,成绩相当好,上的大学是本省最好的大学,专业也是这大学里最好的专业之一。
高考一放榜,他就跟着亲戚来到尹远竹的办公室,尹远竹见他的成绩单科科都好得很均匀,数学和物理更是优秀得突出,虽然紧张,但表达也还算流利,对于课程内容的教学方法说得头头是道,而且面相和谈吐都十分阳光讨喜,和自己那阴郁笨拙的儿子正好互补,很快就拍板决定是他了,以小时为单位定下高薪,并且将安排教学的权力完全交付给他,他愿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愿教多久教多久,尹远竹只看结果。
关耀一没有辜负尹远竹,这两年以来,他有时一个月来两次,有时来三次,有时来四次,每次都从上午十点待到下午四点,除去中间午饭的一个小时,一共五个小时。这不同寻常的模式是他在和尹炬相处的过程中渐渐磨合出来的,尹炬的基础实在太差,根本是从小没有系统连续地接受过这些课程的教学,才会呈现出来的空白状态,常规的一两个小时的课程时长不会有什么效果,尹炬在学校划水经验那么丰富,在他这随便发个呆就能将听到的那些天方夜谭般的东西左耳进右耳出地过滤了,没过滤的事后也会很快忘掉。
关耀一便要逼着尹炬用大片的时间陪他待在这课程里头,躲无可躲藏无可藏,从最基础的基础开始一点点地密集灌输。两年时间,尹炬当真从头开始学了一遍初中数学,对高中数学也有了浅显的理解。对于语文英语这一类需要日积月累的语言学习,关耀一给他定制了日常任务,让他向自己打卡。副科的教学则完全展现了关耀作为一个灵活的教学者的水准,他总能在尹炬注意力疲劳的时候开始穿插着以一种趣味的口吻讲起历史、地理、生物,至于化学、政治、物理,关耀一发现尹炬的兴趣实在是太差,完全白讲,便只能在考前多整理些题型和笔记给尹炬尽可能背一背。
几个月后,尹炬的成绩便从一个低得可怜的分数上涨到一个相对正常的差生水准,随后一直以很缓慢的速度进步着。
关耀一对这份工作也很忠心,因为这份薪水实在是高得别处望尘莫及,他也的确花了许多心血去量身定制对待尹炬的教学方法。课外他也同样花时间心思去关心尹炬的学习,日常批阅他的打卡作业不算,还经常发一些网上看到觉得好的教学视频给尹炬,虽然尹炬总是“嗯嗯”作答,关耀一猜他根本没点开过,但关耀依旧能从尹炬的月考成绩单上体会到很强烈的职业满足感。
他很清楚那上面的每一分,都是他的辛苦的功劳。
这么说不是因为关耀一自大地故意抹去小主顾自身的努力,而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尹炬对学习是多么没有兴趣。
他曾经在尹炬身上试验过那些著名的科学学习法,什么费曼、西蒙,最后他发现自己错了,再好的学习方法,想要起效,都得建立在学习者的主观能动性上。
尹炬离了有他在的课堂上,便不再有丝毫主动学习的动作,他对知识如此缺乏兴致,对于考试和分数也完全没有焦虑和恐惧。
关耀一路走来,非常清楚,唯有足够的兴趣或是强烈的压力,才是一个学生能够取得好成绩的动能源泉。
关耀一曾经试着用些鸡汤劝说尹炬用功,尹炬却用一种陌生而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关耀一便想到主顾家的家底有多么殷实,想到尹远竹每次听他汇报教学成果时那种漠不关心,所有鸡汤在一种坐享其成的人生面前其实都站不住脚,他顿时丧失了灌鸡汤的热情和底气,老实讲他的课。
在关耀一看来,尹炬并不是在学习,其实他从未学习过,他不过只是在配合自己的工作,接受他的灌输。关耀认清这一点之后,便放弃了课堂创新,一门心思做好那个灌输者。
在课堂之外,关耀一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尹炬。尹炬是个过分沉默内向的男孩,生得很好看,却是一种放在男孩身上有着说不出的怪异的好看,秀气精致得有点儿阴柔了,几乎像个女孩。
每次看见尹炬时,他都是不同款式风格的穿着,连发型都吹过,关耀一能看出他在打扮上花了很多心思,关耀一会想起自己高中时期的一个女同学,也是这么鹤立鸡群地漂亮,非常爱美,总不合时宜地追求美,聚焦着同龄人各种各样的复杂眼神,身边总能不断地惹出是非纷扰,为大家贡献了许多谈资。关耀一和那样的人是扯不上关系的,只是在那女孩在办公室里面被父母打骂的时候经过了一次,因而印象深刻而已。
关耀一想,现在的孩子应该不是那样的环境了,现在的孩子像尹炬这样或许是很正常的,现在的孩子不像他们那时都那么灰头土脸了,也普遍地早熟。
关耀一努力不让自己把尹炬看成异类。但他还是注意到尹炬有一双动物般的眼睛,如果长时间盯着他的双眼看,关耀一会感到一种从心底爬上来的幽幽不适,这小孩不那么正常,内心有一个声音对他低语。
人偶般精致的,沉默的,尹炬,真不像是什么正常男孩。也许是同性恋?关耀一曾忐忑不安地想,可难道尹总不知道吗?
无论如何,他一直特别注意距离。
关耀一至今记得,一年多以前,在尹炬一次考试成绩出来,他发现尹炬的进步超出他预期之后,很高兴地请尹炬出去吃饭。
两人不熟悉,桌上气氛难免有些尴尬,这时候尹炬主动问了一句,关老师你是怎么考上这么好的大学的,关耀一便向他讲起了自己家里的故事。
关耀一有着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他的家境很普通,爸爸是修电脑的,妈妈支个小摊推辆车常年在外卖煎饼果子。父母都很爱他,虽然家里不是大富大贵,但关耀一从小就能玩电脑游戏,动不动就能吃上豪华版煎饼果子套餐,其他摊贩也都是他妈妈的同行朋友,他们在他陪妈妈出摊的时候经常逗他,闲下来就请他吃自己摊上的东西,什么糖葫芦,酱香饼,烤串。关耀一有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童年,他一次次见过黑夜里城市的车灯汇成一片红色星河,人流涌动着经过妈妈的小摊,香气在烟火中缭绕着彼此。关耀一小时候最大的幸福是吃到裹了辣酱撒了孜然的脆皮烤肠,因为他妈总不让他吃,说那个原料不健康。后来他妈在他生日送给他一个自动烤肠机,关耀一学会了自己烤,边吃,边卖给同学,一个月,赚了不少零花钱,也彻底腻得路边一闻到烤肠味就想吐。
平凡幸福戛然而止在他十六岁那年,关耀一的老爸忽然检查出癌症,家里踏上漫漫的抗癌之路,这磨难把关耀一从一个调皮捣蛋、喜欢打篮球的中游学生,变成了后来的理科尖子生,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和工科专业,他爸爸在他大一报道不久后辞世。
那番讲述过后,关耀一看见尹炬的眼眶红了、神情恍惚,他不意外,这故事的确是很温暖、很打动人的。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那顿饭剩下的时间尹炬就那样彻底地沉默了下去,没有解释,对他所有的话都充耳不闻,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低垂眼眸用近乎完美的仪态把碗里的食物吃完,然后背上包走了,“我吃完了,关老师吃好,不好意思我先走了。”这是他后来说的唯一一句话,语调平平,声音非常干涸生硬。
在那之前尹炬从来没有流露过这样的一面,他一直对关耀一言听计从,温驯柔和,关耀一头一次看见这孩子脸上的微笑僵硬住。
关耀一甚至以为之后尹炬可能会要他父亲辞掉他。然而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诡异的不快一样。
在那之后关耀一常常会发现尹炬会盯着他看,用与过去不同的,一种观察者的探究目光,那目光里有令关耀一不舒服的东西,但关耀一无法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说,别看我了尹炬,难不成我脸上有字?尹炬便收回视线,之后收敛了许多。
一种微妙的随时随地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距离感,就是在那顿饭之后被彻底地双向地确认了。他们是相安无事的师生,为自己的目的共同完成教学任务,向同一个人交差,但课堂之外,两个人都不会向彼此的私人空间侵染分毫。他们谈不上朋友,更不是兄弟。
关耀一认为这是出于对尹炬的尊重,他不承认这是一种回避和忌惮,就像走夜路时会避开没有路灯的那一边,免得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而尹炬在想什么,则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次课堂和过去几乎没有什么两样,除了一点,关耀一注意到尹炬似乎心情很好。他的身体语言没有过去那么紧绷了,脸上给出的微笑也真切了几分,课堂上态度更积极了一些,关耀一给他修改错题的时候,尹炬还表现出了一点从来没有过的好奇心。他甚至拉开了房间里面厚厚的窗帘,关耀一终于知道原来尹炬的房间竟然是向阳的,光线充足得白天根本无须开灯。
下午四点,关耀一以他惯用的结束语完成了这一天的教学。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用余光瞥见尹炬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然后面露失落地打起字来。
关耀一用直觉判断出,这孩子是恋爱了。关耀虽然很好奇,却还是恪守了他们相处的原则,装作完全没有看见,一个字都并未多说。
他开口时,加重了语气:“尹炬……虽然你的英语成绩已经是你各科除了语文之外第二好的了,但你爸爸还是不太满意,之后我会加重你英语的任务,其他科你可以放缓,重点放在英语。”
尹炬没有抬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关耀一有心再提示下去,但他想起不久之前尹总对他说的话来。尹总看了他汇报的尹炬最近的学习情况,头一次发表了额外的意见,让他多多提高尹炬的英语成绩,按照雅思六级的标准去学,这是当务之急,其他的可以放松。他立刻猜到什么,试探着问,是不是想要让尹炬出国。尹远竹没有避讳,对他承认了,也等于给他打了剂预防针,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不着他了,会让专门的留学机构全权代理。
那时候他忍不住又多问一句,尹炬知道了吗?尹远竹说,还不知道。关耀一便小心翼翼地提出是否需要由他告诉尹炬,尹远竹沉吟一会便拒绝了。你做好你份内的事就可以,尹远竹说。
关耀一当下就闭了嘴,此刻他同样要求自己别再说话,背对了尹炬,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
邱宝纯昨晚打游戏熬了夜,这一天睡到下午才醒来。她一醒就习惯性地摸手机,看到好几条未读消息,来自她的一些朋友的分享闲聊。邱宝纯例行回复完,看了一眼尹炬的头像,还是停留在昨晚他发的那句话上。她心里冷冷淡淡地想,就这样吧,尹炬应该懂了,他再怎么不要脸、自尊低,总也有受不了的时候。
下一秒,一个红点就弹出来,尹炬正好同时给她发了消息。邱宝纯的心跳声忽然大得难以忽视。
尹炬:【怎么了?】
【别不理我】
邱宝纯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她烦躁地滑了已读,退出微信。这真是开始考验起她的忍耐力了。邱宝纯开始回忆自己是怎么下定决心不再搭理尹炬的。
因为他不像是好东西,又对她太具有诱惑力,所以她为了保持理智,必须现在就断舍离。
邱宝纯又问自己,他怎么不像是好东西了?你看看他除了下贱一点,心机深一点,有点精神病的味道之外,不挺好的吗?好看,有闲钱,话少不讨厌,讨好她的意愿也强。
邱宝纯默了,内心两道声音激烈博弈起来。理智的直觉告诉她尹炬这人不能碰,脑子指定有点问题,你一个字都别跟他说了,否则以后肯定出事。
感性的欲望却说尹炬没什么可怕的,他伤害不了你,反而能随便受你虐,你上哪再找这么合适的人去?
忽然,又一个声音悠悠地说,还记得以前一个骚扰过你的男的吗?那个时候你一开始因为跟他喜欢同一部动漫,把他当朋友,跟他聊了两天,他实在太烦太不合你胃口,你就忽然不理他了。
他无论说什么给自己挽尊,你都没有理会他,几天之后他就彻底恼羞成怒,面目暴露,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骂你,还把你挂到朋友圈。
那个声音问她,你就不想看看尹炬的真面目吗?他现在还能保持理智,才能这么小心翼翼地求饶,讨你可怜。你就不想看看他失去理智之后是什么样子?你觉得,他真能一直这么体面?
邱宝纯按住心口。是了,她并不了解尹炬。尹炬表现得那么喜欢她,依从她,对她好,就像条不会咬人的狗,但邱宝纯可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没有獠牙。谁知道他或许用这面目骗过多少人?
邱宝纯回想起他在图书馆莫名其妙的眼泪,他对她的探询草木皆兵的反应,仍然耿耿于怀,那个时候她就感知到他有秘密,而且怕自己知道。每个人当然都可以保守自己的秘密,每个人都有权利想不说就不说,但那个时候邱宝纯的感觉是,自己被骗了。
尹炬对她的防备,和他表现出的托付和亲近全不匹配。这意味着他的依从是一种伪装,他有意装出一副无底线的模样。她追问他时他的面具终于难以为继,真正的他暴露在那段沉默当中,僵硬,冷漠。
他并不是完全没有自我,他分明具有一个低微的,痛苦的,处处压抑的,石头一般坚硬的自我。
邱宝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她也说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事,只是不想再看尹炬用那副僵冷的面孔对自己了,那个时候他的眼睛真是吓人,像一个在雪地里冻死多时的人,仿佛任何人再怎么触碰他都只是徒劳而已。
邱宝纯终于坚定了打算,不去看尹炬的信息,更不回复。她要亲眼看看,被她关在这隔离孤立的黑屋子里,他最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夜越来越深,尹炬也越来越确定,不会有其他任何缘故了,邱宝纯是刻意的。
他看着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聊天页面,意识到对面的人已经打定主意不开口,他被抛弃了。白日里所有的安宁和喜悦都反噬成针刺痛着他,尹炬不断在对话框输入新的句子,又逐字删掉,再重新编辑,循环往复,却一直没有勇气再发出任何一句话,因为那样他会更加期待回复,又很有可能只会被无视,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他克制着再同她说话的欲望。
半夜,克制压抑给尹炬带来的痛苦,终于盖过了自尊心受辱带来的羞耻。他向对方发去:
【我知道我肯定是做错了什么】
【对不起】
【有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不是故意的】
【你原谅我好吗?】
【你告诉我是哪里错了我再也不会了】
【我很想你】
【别不理我】
【别不要我】
【我做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