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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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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别院的时候,宁询突然停下脚步,只见他手指一挥,路两旁的柳树像是削韭菜一般应声而断,路过的仆人见着都吓一跳:
“哎,你发什么疯啊,那柳树可是吴管家亲手栽种的,你找死吗?”
宁询回眸看着那个冲自己囔囔的男仆人,脸色冰冷:“带我去藏书楼。”
男仆:“你谁啊!藏书楼可不是谁都能去的!”
宁询一抬手,细雪如闪电,身后又一棵柳树轰然倒地,宁询手指间的细雪衍生如同长鞭一般,散发着寒冷的银光,他淡淡地看着男仆人,仿佛下一刻,细雪割的就是他的脖子。
“带路吧。”
那个男仆人已经是吓的双腿直打哆嗦:“好汉饶命……我现在就带您过去。”
来到藏书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宁询抬头看着眼前这座三层楼高的阁楼,灯火辉煌,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墨香,举目四顾,书架上密密麻麻都是藏书。
宁询倒是没有兴趣翻书,反而是从袖口取出一个荷包,然后几个入口甚至连窗户上撒下一层荧光粉,布置完了之后,宁询捡了个舒适的地方头枕着双手,席地而坐。
他在等人。
或者,又不是人。
又或者,都有。
其实如果能查,他和裴砚早就来藏书阁了,二十年前的事林家想隐瞒又怎会留下笔墨记载,宁询那样说,只是在刺激吴笙,从宋彦失踪,宁询便知道,吴笙他已经乱了,他自以为聪明用宋彦失踪便能洗清自己的嫌疑,但是手段太过蹩脚,反而更加暴露自己。
白天言语博弈只是在逼他,只要把他逼至墙角,自然会狗急跳墙,不推一把,那个老狐狸怎么会露出狐狸尾巴。这一招,还是昨天裴砚在床上教他的。
这话怎么有点怪怪的味道。
所以,在离开小西别院前,宁询故意透露说要一个人来藏书阁查当年的事,这是他给吴笙杀自己的机会,也是陷阱,来与不来,端他如何衡量。
倘若自己赌赢了,那么今晚,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宁询靠着书架,抬眸看着天上的皓月,月光特别亮,像一层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大地,宁询伸出手指欲揽明月,无名指上的细雪在月色下散发着寒光,仿佛一位秣马厉兵的嗜血将军,叫嚣着杀戮,宁询嘴角微微上扬,月光透过指缝余晖落在他桀骜凌乱的眉间。
今夜
真安静,也真适合杀人。
宁询注视着指尖寒芒,仔细想想自己好久没有看到手染鲜血的场景了。
……
宁询想起了刚跟着师父温无暇习武的时候,那会无忧山还没有小师弟,只有他与温无暇二人相依为命,宁询他正处于痴傻症状中,整个人言行举止如同三岁孩童,什么都是温无暇手把手教他,如何走路,如何捏筷子,如何洗衣服,如何读书写字……三年之后他才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这段时间里师父温无暇什么都教,却唯独不教他武功。
每次宁询问她原因,她总是打马虎眼说:习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况且她温无暇是绝世高手,足够护徒弟一世周全,而宁询只需要在她的羽翼之下平凡一生即可。
平凡可贵,这是温无暇酒醉微醺之际,拈着酒盏最经常唠叨的一句话。
这种平凡一直延续到那一天,温无暇因为受人之托出山,这一去,大半年都没有回无忧山,宁询闲来无聊,便隔三差五就下山去常乐村。
村头有一个豆腐西施名叫李巧儿,不过三十年纪,在这穷乡僻壤荒蛮中,她却是生得体态丰腴,大概是常年食豆腐,整个脸蛋看不到岁月的痕迹,反倒和豆腐一般娇嫩,她总爱穿一袭大红色的齐胸襦裙,半片胸脯都露在外面,白花花的像馒头一般,一身媚骨天成,行动处‘波涛汹涌’‘蔚为壮观’。
这村里的男人无论有没有成家的,只要她勾勾手指,都像狗一般舔着她的石榴裙,偏生这豆腐西施的个性极其泼辣放荡,面对村里老爷们虎狼一般的眼神,她是全然不在意,甚至在卖豆腐的时候,还会特意地抖一抖胸脯,解一解那些饿狼的馋。
更有大胆者调戏道:“巧儿姐多了胸前二两肉,走路别累着。”
李巧儿伸出青葱般的手指,戳了戳那人的眉心,嗔笑一声:“滚你爷爷的蛋!”
那人像是馋鬼托生的一般攥住李巧儿的手,伸长了脖子嗅了嗅她手指间豆腐的清香味,食髓知味,他还想触摸更多,甚至是那半隐半露的雪白团团,邪念攀上脑门,还没有等他动手却是被豆腐西施一脚踹得老远,她杏眸圆瞪,佯怒道:“做什么动手动脚,要摸回家关上房门摸你婆娘去!”
那人被羞辱也不气恼,依旧是一脸讨好的笑,“巧儿姐别生气,我那婆娘哪有巧儿姐姐天姿国色,你若是嫁我,我立马休了那个黄脸婆,八抬大轿迎娶你回家!”
李巧儿冲着他娇媚一笑,“哎哟,你这话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遭,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在我面前这样说,不怕回去又被你婆娘用擀面杖追着打?”
李巧儿对付男人,十分有一套,她老是说那些男人,都是贱胚子,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一旦让他们得手了,就再也没有新鲜劲,在他们心中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豆腐西施在男人堆里是香饽饽,可是在女人口水里就是破鞋,人尽可夫,下作的娼妇,宁询甚至听过更难听的话,可是他把这些话转述给李巧儿听的时候,凝脂一般的脸上满是淡然,她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剥掉皮,剥得很认真,橘子上的白丝都抠掉了,然后一分为二,递给宁询一半:“吃吧。”
末了,她语气弱了一些,全无平日的飞扬跋扈,又补了一句:“不脏。”
“……”
“我洗过手剥的。”
“……”
宁询心中浮现一丝苦涩,他连忙接过半片橘子一口吞掉,因为吃得急,橘子汁都流出来了,李巧儿噗嗤一笑:“甜不甜?”
宁询:“甜。”
“人生艰苦,可总有些东西是甜的。”
李巧儿把剩下的半个塞进嘴里,她吃的很慢,像是要慢慢感受橘子汁的甜味,甜入心坎,甜入肺腑,最后红了眼眶却仍强撑着笑容,过了一会她开口道:“人这一生掐头去尾也没剩多少好日子,她们那些人就是见不得我好,我就是偏偏不如她们意,越要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刺她们的眼。”
男人都说,李巧儿姐是个带刺的玫瑰,好看又扎手,可是在宁询眼中,她就是一块豆腐,娇嫩欲滴,一拍就碎,却无人疼惜。
宁询还记得认识李巧儿是在一个下雨天。
她刚忙活完,正推着豆腐摊要回去,刚走几步看到臭水沟里有一只猫,全身的毛被泥巴一样的东西结成一块一块的,而且它瞎了一只眼睛,好像是活生生被抠掉的,伤口腐烂生脓,一滴一滴渗着血水,有几只苍蝇还不停往伤口上叮。
那猫用仅剩的那只眼睛可怜巴巴地朝着李巧儿‘喵’了一声,李巧儿咒骂了一句:“造孽的,这肯定是东巷胡同的几个顽皮孩子干的事!真是混账!”
说着,李巧儿放下豆腐摊,缓缓朝野猫走过去,那猫估计是长久受人的欺凌,一见到李巧儿过来,它眼神都满是恐惧,猫着身子一直往后退,退到死胡同了,无路可退,它只有软下身体,如同跪地求饶一般喵叫着。
李巧儿一把逮住猫,把它从臭水沟里捞出来,也不管那猫叫声有多凄惨,自顾用袖子粗鲁地给猫擦了擦身上的臭水,然后从豆腐摊里找出一条新鲜的鱼丢在猫的面前,杏眼里满是嫌弃:“这条鱼可是我全家人的晚饭,真是便宜你这只死猫了。”
那只猫用爪子小心翼翼挠了挠鱼,然后又谨慎地瞧了一眼李巧儿,见李巧儿没动静,它才放心大胆地吃鱼,等把鱼吃完了之后,它还磨磨蹭蹭不肯走,跟了李巧儿一路,李巧儿实在是不耐烦,扬手佯装要打它一样,恶狠狠道:“跟着我做什么,还不赶紧走,要是被那些顽皮孩子看见你,你还有命活!”
那猫被李巧儿凶了几句之后,便一跃跳上墙头离开了。
李巧儿再回身的时候,头上多了把油纸伞,她拂去脸上的雨水,抬眸看着眼前人,一身黑衣也掩盖不住他卓尔不群的英姿,他束着高高的马尾,嘴角浅浅的笑着,像是三月桃花盛开一般灿烂:
“姐姐,刚刚我一直在看着你。”
“每天看老娘的人多了去!”李巧儿促狭一笑,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黑衣少年的眉间:“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来调戏姑娘,下雨了,赶紧回家喝你娘的奶去吧!”
知道李巧儿是在嘲笑宁询乳臭未干,宁询也不怒,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李巧儿:“下雨天,路上多泥泞,怕打湿姐姐鞋袜,我送姐姐回家吧。”
那天宁询把李巧儿送回家,她居住的地方是一间十分破落的土坯屋子,墙上挂满了玉米棒子和一些腌菜,门口还有几只鸡在土里觅食,生活气十足的住所。
李巧儿推门入内,宁询才发现她家里有三个孩子,两个正在地上玩弹珠,最小的还在襁褓中,两个小孩见到李巧儿忙不迭迎上前来,李巧儿摸了摸他们的头,然后从身上拿出绣帕,小心翼翼打开,绣帕上是两块桂花糕,因为外力挤压糕点都有些碎了,看起来像个柔乱的泥巴。
李巧儿秀眉微蹙:“哎呀,都挤坏了。”
那两个孩子伸手拿起桂花糕,“没关系,还能吃的,谢谢巧儿姐姐。”
李巧儿却是缩回手,娇俏的脸庞上浮上不悦:“叫我什么?”
两个孩子却是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硬涩涩喊了一句:“娘亲……”
李巧儿眉目间的怒气散去,嘴角微微上扬,笑容如花开一般绚烂:“我说过要做你们的娘亲,你们就是我的孩子,以后要是再叫错了,我就罚你们了。”李巧儿手撑着下颌,细细思索:“罚你们什么好了,对了,就罚你们给我洗脚……”
“我不想当你的孩子了,”一个年纪稍微年长的孩子嚅嗫道。
“为……为什么?”
“隔壁阿婆说,你有孩子就不好再嫁人了,巧儿姐……”
‘姐姐’两个字还没叫出口,就被李巧儿一个怒瞪给堵住了嘴,她扬起手,那孩子以为自己要挨打,立马撇过脸去,却只见李巧儿只是虚晃了一下,也没有真正打到那孩子身上,大人都是这样,有时候为了吓唬小孩子,但又不忍心真的动手,就那么虚晃一下。
李巧儿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睛上浮上一层潮红,她一咬牙,扯着嗓门道:“不嫁人就不嫁人,难不成我不嫁人就活不下去吗,我有手有脚,不怕饿死,我既然是你们的娘,就一辈子是你们的娘!隔层肚皮又怎样,在我眼里你们就是我生的,我养你们天经地义!”
两个小孩子咬着嘴唇低下头,眼泪簌簌地落在地上。
李巧儿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桂花糕重新摊放在他们面前,带着轻快的语气:“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赶紧把桂花糕吃了,昨天你们两个不是一直馋这个吗?”
那两个孩子揉了揉眼睛,一人拿了一块,拿起桂花糕塞进嘴角,整个嘴巴都涨得圆鼓鼓的,李巧儿见到他们这样噗嗤一笑:“甜吗?”
“甜!”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回答。
“吃完桂花糕记得要好好念书,这样长大才会有出息,别跟我一样,都快三十了,自个儿的名字都不会写。”
“娘亲不会写,我来教娘亲写字!”
“好。”
其中一个年长的孩子,一脸信誓旦旦道:“娘亲,我们一定会好好念书,将来出息了就让娘亲过好日子!让娘亲住大房子,天天吃鱼吃肉!”
李巧儿抱住两个孩子的头,摸了摸他们蓬松的头发,嗤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娘亲我可等着好日子呢。”
宁询站在屋檐下看着雨,这雨越来越大,都没有要停的势头,拦住了宁询。
李巧儿给宁询倒了一碗菊花茶,说了些言谢的话,然后赶忙过去抱着婴儿,抱在怀中哄了半天,婴儿才逐渐睡去,她与宁询并肩坐在屋檐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那一天李巧儿跟宁询说了很多话。
她说外面世道乱得很,北雍城修真界内乱,到处都在杀人,根本没空管下层平民百姓的死活,妖魔鬼怪趁机肆虐弄得民不聊生,这三个孩子便是在乱葬岗尸体堆里捡回来的,而她怀中的婴儿当时正被他母亲保护在怀里,吮吸着女尸的胸脯,那女尸已经僵硬发臭,哪里还有奶水,婴儿饿得嗷嗷大哭,幸亏这哭声,让路过的李巧儿听见了,才救了他一命。
她一介女流,抚养三个孩子谈何容易,家里都是吃饭的嘴,难怪李巧儿要这么起早贪黑的卖豆腐,不管是出卖色相,曲意逢迎,还是被唾弃人尽可夫,她的眉目间永远都是洋溢着热忱的笑容。
就像她说的,人生苦短,更要活出甜头。
所以她爱穿红衣,爱把自己拾掇地漂漂亮亮的,日子才会慢慢慢慢顺遂如意。
外面世道乱,温无暇离开无忧山已经快大半年了,山上整日就宁询一个人,守着日升日落,孤独无趣,他每天做得做多的事就是徒步爬上最高的山峰。
都说站得高,看得远,他想,如果温无暇回来了,他立马就能看见,也不知道温无暇什么时候回来,他有点想她了。
在这半年里,宁询只要是下山都要去李巧儿那买一块豆腐,她依然如一朵热烈绽放的玫瑰花一般妖艳,每每见了宁询,都要掐他的屁股调戏一番,“阿洵,又长结实了,这屁股可真翘,别整天待在山上,不如让我给你相个富态的媳妇,给你生一窝的小崽,踏踏实实过日子,岂不快活。”
乡下人说话,虽然粗糙但是从无坏心思。
宁询只是笑笑。
闲聊完之后,李巧儿总会挑一块最大最嫩的豆腐放在宁询的菜篮子里,而且从不收钱,宁询觉得做人不该恬不知耻,所以每次下山,都会摘满满一篮子的山楂送给李巧儿。
直到那一天。
本该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一天,当宁询进入村子里的时候,所见的不再是平常其乐融融的景象,而是满目血红,村民尖叫四散逃跑,一群骑马的土匪烧杀抢掠,地上血淋漓全是尸体。
宁询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血腥的场景,脑袋仿佛被当头棒喝一般,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疼痛,仿佛有一把无形的手在拨动神经一般,他双膝跪地上,抱着头颅疯狂大叫。
脑中浮现的是另一种血腥场景:
宁询置身于硝烟战场,极目望去,天际的云彩仿佛烧着了一般艳红,火焰热辣辣铺满了半片天,千百重城楼矗立在夕阳中,恢廓壮丽。
他一身银白甲胄,伤痕累累站在尸山血海之中,漫天浓厚的腥臭味冲鼻鼻腔,耳边是连绵不绝的呼喊声,一声盖过一声,如同魔爪一般挠这宁询的心脏。
这里是哪里?
全然陌生的场景。
突然‘他’说话了,语气里是不可一世的傲气,响彻天地之间:
“想要我谢抒的项上人头,凭你,提的起来吗?”
空气中的血气越来越重,如同浓雾一般遮住视线,宁询双眼逐渐迷离,他正想抬手揉揉眼睛,只听咔嚓一声,剑影闪过,脖子上的头颅像皮球一般滚落下来,落在自己脚边,那头还带着头甲,一双漆黑的瞳孔正直勾勾盯着,不是不甘,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
这是什么!
‘他’的头掉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