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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切的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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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笼罩了大半个天空,偏偏留出一个缺角,从中可以看到下沉的血一般的夕阳,散放出金红色薄弱的光辉。除此之外,天暗沉沉的,几乎看不出还是白昼;太阳努力地将光芒伸进乌云的缝隙,但太勉强了,几乎只是给那耀武扬威的沉重黑云镶上了金边。
断裂的护栏旁,尖锐刺耳的警笛冲天响起。
白色的救护车飞驰在高速路上。
“鹤松,鹤松,睁开眼睛,不要睡……”
急救设备占据了车厢大半的空间,并排两张病床,右边躺着容貌精致披头散发的姑娘,鲜血染红了礼裙的腰部。她几乎抬不起头来,但还是用尽力气握着身旁青年的手,用哀痛颤抖的声音一遍遍呼唤他。而他——却毫无反应,嘴唇苍白得和皮肤一个颜色。
黑底青色线条的心电图,停在一条水平的直线。
城内,姬宅。
“老太太,家主他没什么痛苦就走了,太太还在抢救,要不要……”
“载我过去。”
太师椅上墨绿色衣裙的妇人,面容肃穆,黢黑的眼底压抑着深不可测的悲凉。皱纹刻上了她的脸庞,身材也由纤细变得笨重,但挺直的肩背依然气度不凡。她望了眼中堂上挂着的男人肖像,站起身来,两列黑衣的仆人随之鱼贯而出。
她是姚庆菡,59岁,前任家主姬瑞麟的太太,也是现任家主姬鹤松的母亲。
——当然,现在只怕是要成为又一个前家主了。
姬氏喜欢把自己的历史追溯到周天子,虽然黄帝作为姬姓始祖有更好的说服力;如果和那些平民一样只是炎黄子孙而已,怎么体现自己生来气度不凡?尽管正式推翻周朝的秦始皇只是马夫的后裔,不久后陈胜吴广更是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个自认为从奴隶社会延续至今的家族,层层华服的深处,似乎还真有着比一般人更野蛮原始的一面。
建国时,家主是瑞麟的祖父姬瀚钧。他带兵打过仗,混乱的军阀间站错了队,家世好才勉强保住脑袋。做过善事也欺压百姓横行乡里,姨太太十几个,亲儿子私生子更是数不清。他不懂别人热衷的进步思想,大太太走在路上被人打了也不闻不问,反正她已经人老珠黄,尽管是他户口本上的唯一妻子。不过倒很疼爱她生的大儿子;毕竟他要对祖宗负责,而他祖宗可是周天子。
姬瀚钧还没搞明白这次“改朝换代”为何禁止他作威作福,撒手去了。
户口本上的大太太哭天抢地,张罗着为他的葬礼大操大办;大儿子倒是第一时间告知官方,压下了这次封建余孽的荒唐把戏。他是个聪明人,虽然懦弱;还没等别人刁难蛮横荒唐的父亲就先下手为强,自己宁肯挨罚也要资助进步青年说得声泪俱下,尽管老爷子在世时他就没说过一个不字。
按祖上传承了千年的规矩,大儿子现在是姬家家主了,并且确实帮家族躲过覆灭的命运;虽然听到这种荒谬的说法,他只会微笑着摇摇头,让人称他为姬宇澄同志。
姚庆菡嫁进姬家的时候,正是这个样子。
她是京城人,父亲在外省机关工作,一直到考上大学才住回京里。第一次接触到如此多思想活跃富有志气的年轻人,整颗心仿佛都在雀跃起舞。从来没有人如此理解过她的想法,父母也不行,还有读也读不完的万卷藏书!二十岁的姚庆菡,青春娇艳,如同一朵阳光下婀娜随风转的带露荷花,桃粉的瓣儿完整干净,让人只想一把连梗掐了去了,翠绿的纤维发出脆生生的响儿。
而结束她作为鲜花生命的男人,不久就出现了。
高大英俊,还是那时最流行的浓眉大眼,大她两岁的姬瑞麟,能文能武、风度翩翩,尤其在阅读上有和她一样的兴趣。换作常人题目都看不下去的大部头,他提前做好笔记,读给她听。校园后山的柳树下,少年少女十指交扣,喁喁私语。
姚庆菡一直知道他是课堂上的助教,但不知还是她们学院的男篮队长。那天,她午饭吃到一半,冲出去给姬瑞麟加油。
在阳光下,少年高高跃起,投球入筐。
她们系女多男少,每一个男生都是候补队员;她又不想女同学看到自己羞红的小脸,只能静静躲在角落的白杨树下。突然,有一个提着东西的女生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你叫邀请函?”
“姚庆菡。”
那女生卷了头发,面容姣好,脸色也有些潮红,眼睛里透着闪烁不定的光。姚庆菡张了张嘴;她抢先开口:
“邀请函是吧,果然下贱,看个男生就想发起邀请。不知你过去的战绩,几胜几负几平?只可惜这样的乡下玩意儿,我家姬学长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
姚庆菡从小到大听过的混账话,加起来也没有眼前的十分之一。她几乎不知怎样反驳,泪都没流,只看见篮球场两侧的女生疯狂窃窃私语,卷发女生蜂腰翘臀,走到姬瑞麟面前递水喝了。
后来姚庆菡才知道,那女生叫阮桃,在隔壁系和她一样读一年级,只有十八岁。姬瑞麟带她见过父母,据说他父母很喜欢她。
晚上,姚庆菡窝在宿舍里,看着书掉眼泪。
“姗姗,全系都知道我抢了阮桃男人,你说以后我还怎么活?我退学吧,下次就不考京城的学校了。”
她有五个室友,乔姗姗是里面关系最好的一个。
姗姗望她一眼,义愤填膺道:
“阮桃让你死,你就不活了,阮桃是你什么人啊?全校最见不得你好的人就是她吧。烫卷发,紧身衣,家里还有个嫁老外叛逃的姑姑。她说你生活作风不检点,以为她自己多好一样,她那个样子能好到哪去?再看看你,我真不知道那个贱人胡编乱造,你有什么信的理由。”
姚庆菡出气一声,只是抹泪:
“可是瑞麟喝了她的水!”
“所以呢?有规定男同学不能喝女同学的水吗?再说阮桃说她自己多受姬家待见,姬瑞麟和你恋爱这么久了,有提过这件事吗?多半也是她瞎编的吧,毕竟她什么都编得出来。”
姚庆菡点点头。书桌上的灯温暖明亮,这让她突然感到了一丝温度。
“也是,她还说我是乡下人,她不知道我爸爸也是生在京城里的,只是官员不能在本地任职……要说配不上瑞麟,她才配不上吧,穿成那样都显不出来有多好看。”
“是吧是吧,我们庆菡姑娘才是最好看的。系花,系花呢!”
终于劝住了室友的消极念头,乔姗姗十分骄傲。
第二天,姬瑞麟把姚庆菡拉到图书馆的一个角落,对着她跪了下去。
她再也没有见过阮桃,姬瑞麟给她读书,帮她补习不擅长的科目。尽管心中无法不存一点芥蒂,这位学长传递的帅气和温度,她一直默默享受着。直到……
那天的风里刮着沙尘暴,姚庆菡裹着围巾捱到礼堂,发现上面挂了一条好大的红条幅。
同学们指指点点,她在角落里看到了姬瑞麟,还有一个戴帽子的矮男人。
横幅上写:“热烈欢迎港岛企业家姬宇枭先生对我校的大力支持!”
矮男人上了台,浓重的口音姚庆菡听不懂一字。同学们身旁窃窃私语,说他挽救了越来越一届不如一届的学校,他的钱能买下半个京城,而他之所以不投资那些更顶尖的学校,全是出于一个侄子的劝说——反正对他而言,全京城的学校都不过是些落后学堂罢了。
“隔壁班刘红梅粤省的,说他讲得可有道理了。只可惜我们听不懂。”
她听到同学说。
“那为什么他不说英文?至少我们还学过英文。”
“谁知道?也许他说的那些事,我们就不该懂。”
台上人滔滔不绝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和第一排校领导沟通几句,一个女老师站了起来,用标准的普通话道:
“姬宇枭先生刚刚决定,现在回答几个问题!”
一小撮同学举起手。
矮男人几乎没看他们,眼神聚焦在座席的某个点,微笑甚至是慈爱地说了什么。
姬瑞麟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
“我想问一下姬宇枭先生,作为名扬四海光宗耀祖的成功人士,这次好不容易回国,有没有打算回祖宅探望?”
矮男人笑呵呵地点点头,又说了些听不懂的东西,只见姬瑞麟忽然羞得满面通红。
“叔父何必这样讲呢?我和阮同学还没成婚,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不好。”
矮男人猴猴猴笑了三声,又示意下一个学生开始提问了。
裹着围巾的姚庆菡五雷轰顶。
“那个,帮我问一下刘红梅……”
她还没说出口,座椅那边就传来一阵哄笑。
“没想到啊没想到,延期毕业的姬瑞麟,叔叔是港岛来的大企业家!”
“谁知道阮桃为了嫁给学长,都怀孕了?”
“时代变了啊,真的可怕……”
姚庆菡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的礼堂,指甲死死往肉里抠。她又去了校园后山的柳树下,将那本大部头里的批注一行一行拿红笔划掉。划不完,太多了,她的泪水晕染开墨汁,最后她哭泣着将整本书撕为碎片。
图书馆要求她赔偿损失的时候,书架后隐约晃过卷发的身影。
不是阮桃。
阮桃已经剪成了短发。
她咬着牙拒绝跟家里说书的事情,开始每天不吃早餐。她又开始主动找姬瑞麟,洁白无瑕的脸上只有笑容。微风吹过合身的衣裙,还像荷花在风中轻舞。
三个月后,休学的阮桃又一次出现,依旧是蜂腰,小腹平平的。
五个月后,姚庆菡第一次踏入姬家。
……婴儿的哭声尖锐刺耳,她模模糊糊睁不开眼睛,听见有人喊着是个男孩。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这孩子哭声响亮,就叫鹤天吧。”
躯体的疼痛无法抑制,她放心地昏了过去。
毕业典礼上,英俊的姬瑞麟单膝跪地,亮出一枚钻戒。身后,准公婆抱着她的孩子,看起来很儒雅。
姬宅。
姚庆菡身披白纱,裙摆拖地,小腰盈盈一握,是最幸福的新娘。
身着伴娘服的女子附在耳边,悄悄跟她说了些话。
她叫李倩,是姚庆菡安插在阮桃身边的眼线。阮桃流产后,对她再无威胁;但姬瑞麟答应了她要人的无理要求,只为了娇妻能好好看人笑话。
从李倩嘴里,姚庆菡知道阮桃最终也没完成学业,成了整所大学的笑柄。因为肚子里死过别人的孩子,她被好不容易钓上的新男友掌掴,直到口鼻流血。李倩还说在河边看到阮桃一样的人,站着卖花。
看着儿子摇摇摆摆向她走来,姚庆菡很满足。
只可惜孩子两岁时被诊断为智力障碍,后来更是因一场意外而夭折。姚庆菡的肚子再没动静,她甚至怀疑鹤天只是她恋慕瑞麟产生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