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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阴篇 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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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诘母
  如意心事重重,手拈春枝缓步踱回房中。
  自小太傅府中长大,何样人不曾见过?她岂不知婆母今日是作足功课要为自己立一场规矩?自己孤身一人,嫁到这千里之外,主母要扳弄自己,夫君心头却还搁着另一人,谁来将她搁在心上?就算受苦,又往哪里诉?免不得今后做做样子,将就婆母些罢了。
  江氏一面想,甚觉无趣,又记起徐州李婆那番话。嫁人若不得个浓情蜜意,何苦忍耐规矩纺绩?
  如意便想着,随手推开门,宋郎却已在房中,手上盘着一只紫檀小狸奴正给盆中兰花修叶。她也不言不语,自去换衣裳。
  隔日一早天还未亮,如意十万分不情愿,被环儿拉起来梳洗。谁知刚起身,宋郎跟着坐起来,且不更衣,挨着江氏含笑在妆台前坐了。
  “夫人这早晚起来实在难得。可是有甚新鲜故事?不如随我同去街上用些点心如何。”
  如意起得匆忙,火气大,也忘了平日肚里筋节:
  “可真新鲜!妾身这一早要去学习给夫君备膳,用过膳还有人来教刺绣呢!夫君喜欢,不如一起学来如何?”说着抄起一支万字嵌宝的金挑心抛在妆台上。
  一句话触动旧事,寒琅晃了晃神。“针指刺绣,为夫倒真会,尤其针眼纫得最好。”说着拾起挑心撂回匣中扣上,给环儿递个眼色。环儿退出关门,寒琅一件件摘下如意头上钗环卸下,抖散头发,手搭她肩上,望着镜中妻子笑道:
  “夫人不必早起学那些事务,今日晨省也不必去了。晚生说过,母亲那里我自会处置。夫人今日便在房中歇息,要什么吃的玩的让环儿去拿。”
  寒琅的话没头没脑,江氏扭头半晌傻愣愣盯着夫君。寒琅见江氏蒙了,心中好笑,温声又说一遍,俯身挽住妻子手臂将人牵起按回床上,自收拾好转身出门去了。
  江氏呆坐床上:这是怎么个意思?他说不必去就不去了?她想了一回,推门问环儿宋郎哪儿去了。环儿说看着倒像往老夫人那边去了,江氏听了一下站起,匆忙让环儿帮着收拾了,推门提了裙子就跑,赶在顾夫人门前,悄悄贴脸在漆门上细听。环儿心中好笑:这两人听起墙根倒是夫唱妇随。
  里头好一阵鸦雀无声。
  “母亲无需忧心,儿子一向不缺衣裳。”是宋郎声口。“至于财帛之事,如意虽不细管,大略数也是有的,儿子平日也帮着看着些,此等琐事无需母亲挂怀。江氏是恩师掌上明珠,私下虽娇懒些,外人跟前向来大方守礼,恩师且不介意,儿子更加不愿苛责。”
  “我还不是为了你?她是一品大员之女,如此骄纵,视我们为寒门瞧我不起,在我跟前也对你爱答不理。你倒好,还纵着她,我不给她做些规矩,日后她骑到你头上来看你怎么办!”
  “此事有些原委,并非江氏之错,多过几日想就好了。”
  “不是我做主母的偏要难为儿媳,我们家也算诗礼簪缨,也要出个礼数。她平日起得比你我还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何使得!做人家妻子,晨昏侍奉亲长夫君,教导儿孙、经营内廷,才得家宅安稳,这是女子本分!何况她入我宋家已有三年至今无出,我怎能不张罗为你纳妾!我家如今单薄,供不起个只观风月的千金小姐!”
  ——只观风月的千金小姐。
  九个字排成排寒彻彻扎在寒琅心上,他开始浑身微微地颤。
  停了片刻顾夫人又道:“你容她这般任意而为,传出去我宋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此事你不必管,亲为夫君侍膳制衣再寻常不过,我必要她学出个样子来,磨磨她心性。”
  寒琅垂首立在母亲身前,指甲直掐在掌心里印出红紫痕迹,待母亲说完,他冷冷开口:“母亲是想再逼出个雨妹么?”
  顾夫人不意寒琅会这样说,睁大眼睛望向儿子。
  “如意乐得如此,儿子也愿如意如此,儿子实不知自家日子为何要做出样子给别人看。”
  顾夫人一句听怔,一会儿直滚下泪来,“到如今你还为那丫头记恨我!她年纪轻轻去了我难道不伤心?当初不是我下这番狠心,你怎能中榜眼、做四品大员!我只你一个儿子,苦熬苦等把你养大,难道就由那些狐媚轻狂人将你引诱了去!”
  “母亲当日哭着对儿子说父亲早逝,家中无依无靠。儿子若不挣这份功名,母亲眷族中难以抬头。儿子听了母亲的,举也中了,官也拜了。”寒琅声音越说声越沉,越冷,“母亲难道不知,父亲故事在前,儿子岂有出仕之心!儿子自问已向母亲尽孝,当日懦弱害死雨妹,如今儿子绝不让如意步雨妹后尘。今后一应田宅诸事儿子自会安排管家处置,母亲正当颐养天年,不必为此事忧心。至于如意,母亲容得下她自然好,母亲若容不下,儿子再为母亲置个别院晨昏定省。母亲既看如意别扭,也不必让她天天在母亲眼前闲晃,徒惹母亲心烦。”
  江氏门外听得心惊肉跳,万想不到寒琅那般勤谨守礼,竟为自己如此顶撞母亲。她不敢再听,急忙逃回房中,心上还是突突乱跳,一面害怕,却忍不住将笑挂在脸上。
  从未见过宋郎如此不羁。他这样回护自己,她自是喜欢的,前头几日生的气不觉抛在脑后。可“雨妹”又是什么人呢?想必那江城子便是为她写的了……宋郎果然从前有心上人,至今还搁在心头上……江氏抱膝坐在床上出了神。
  江氏在笑,那头顾夫人却在哭。寒琅人去了,陪嫁钟氏进来给顾夫人擦泪。顾夫人道:“想来他从小我那样疼他,有什么趣!长大了中了举为了官,哪里还想着我是他的母亲!”说着又流下泪来。
  钟氏也红了眼圈,忍泪劝道:“夫人也不必太过伤心了,少爷一向是最温和守礼的,想必是记起了表姑娘伤心,这才胡言乱语。再过几年,等事情过去就好了。”
  “你看他可像在说胡话?他是威胁我呢!我若偏要这个强,他便要同我分院住,连媳妇都不认我这个婆婆了!”
  钟氏无言,举帕拭泪。
  “当年我逼他攻书赶考,为得也是他的前程,难道我缺他几两俸禄吃饭?”顾夫人心中冤苦:“我若不狠下这颗心,传出去我家儿郎不遵母命恋慕个害相思病的,暗通款曲、荒废学业,他的前程就断送了!我怎么对得起他父亲,宋家那些人怎么看我们!”
  “如今清流名声、朝廷封赏都是他的,他也不稀罕,恶人是我一人做的。”顾夫人抓住钟氏手抬头问她:“你说我这半生图的什么?老爷在朝不见一时快活,去得那样早!他宋家一屋子人存好心的没有、看笑话的一窝!我就这个小孽障,才长大些就作出这样天大的祸事,闹得我一时不得安宁。……想来我这大半生过去,可为自己活过一日?到了只落个他恨我一辈子,我是他个一辈子仇人!雨儿的死他全算在我身上,自己撇得干净……”
  “哎哟我的小姐哟!”
  钟氏听到这急得握住顾夫人嘴,唤出出阁前称呼:“小姐千万别这样说!少爷是个心重的,就是搁不下才这样闹,宁可小姐吞下这口气,就当是我们的错。说多了少爷当了真,麻烦就大了!小姐不记得那时姑爷性子了?我看少爷同姑爷竟是一样的!”
  顾夫人含泪长叹一口气,“作孽的小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