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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菩萨渡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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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池诧然地抬起眼眸,顿了顿声,方稍显迟疑地答道。
“格格,如今是永祯三年,前儿刚过了春分,您都睡了三日了。”
“永祯三年……春分……”
沈慈周默了半晌,方小声地念着,“原来,我不是在发梦。”
原来自己真的重新回到了畴昔——那些属于沈府嫡女的无忧岁月。
如同绮丽的幽梦,或许曾经短暂地存在于她名为皇太子妃的一生里,可转瞬便稍纵即逝,沈氏最终沦作史册里永远冰冷、寥落的姓氏。
那么这一回,在皇权的谶兆落定以前,她不会再被虚幻的情爱所欺,甘之如饴地踏入朱甍深宫,成为权谋博弈间,难得善终的一颗棋子。
至于那位明为贤德有成、实则佛口蛇心的伪君子,一想起谢怀英,沈慈周的脊背便不由自主地轻颤,她暗自起誓,终有一日,她要亲眼看着这位道貌岸然的肃亲王身败名裂,让天下人尽知沈怀英的鸷狠狼戾、寡德无心。
沈慈周的指尖狠狠地扣着掌心,直至几道淡色的血痕在皙白的掌间兀现。
王族的血,皆是冷的。惟有比他们更狠,才不会成为王权的陪葬。
兰池看着自家小姐的漠然神色,与平常大不相同,唯恐是小姐仍在病中的缘故,赶忙迭声地问:“格格,您怎么样,可要请太医再过来仔细瞧一瞧吗?”
沈慈周摇了摇头,她的面色依旧青白,像是观世音座下无喜无嗔的神女。
“不必了,已无碍了,替我梳洗罢。”
*
沈福晋听闻女儿醒来的消息,连午膳也未曾用,忙赶着来如意堂看望,又恐女儿畏冷,催着婆子又于堂内添了几个炭盆。
“我的儿,你可感觉好些了?”
她细细端详过去,只觉女儿的下颔尖了许多,不过几日功夫,人竟消瘦了大半,水青的蝠纹玉镯轻易便滑到了臂弯处,愈发衬得玉臂纤弱。
瞧着母亲半是忧虑、半是疼惜的眼神,沈慈周只觉眼眶微热,百感交集的心绪此须臾寻到温柔的出口,她贴着母亲的肩膀,眼睑轻垂,肖极十足的小女儿情态。
一如畴昔十三载。
“母亲,我没甚么大事,原不过是受了春寒,烧了一场,病中糊涂了几日,教母亲这般忧心,倒是女儿的不是了。”
“哪里只是小病?”
沈福晋叹了声气,两弯月眉轻蹙,“这几日你日日昏睡着,也没醒来的时辰,从前何曾有这般情形。太医来过两次,道的是宽慰之语,母亲放心不下,想着你若再不好转,便要你父亲去请太医院使来瞧。”
太医院使如何能轻易劳动,纵然父居一品尚书,也绝非易事,沈慈周忖到此处,只觉父母一片慈心,如若他们知晓上辈子女儿落得个身死魂销、鸩酒封喉的结局,该是如何的锥心刺骨,如切肤痛。
她竟不敢往下细想了。
恰在这时,苏嬷嬷端着碗浓苦的汤药进来,“格格,到时辰喝药了。”
“母亲……”沈慈周只瞧了眼熬成乌色的汤汁,便下意识地往福晋怀里躲,薄唇一抿,温温吞吞地撒娇,“这汤药太苦了,我实在喝不惯。”
“良药苦口,阿慈,你还是和从前一般,小孩子心性儿。”
沈福晋拢着女儿细瘦的肩头,捻了颗糖渍梅子,哄着自家的娇娇儿,语气也与从前别无二致,轻而和柔,“母亲喂你。”
“可还有什么想要的,我让你大哥哥去寻,他外放苏州府三年,过些日子当归京述职了,江南稀罕奇巧的物什儿,都带回来给你顽可好?”
沈慈周的长兄,沈巍,元年恩科进士,外任苏州通判,如今已是三个年头。
她想起兄长回京后朝野内的一番风雨欲来,始觉她半生的波澜与平仄,或许从这个春日起,已悄然出草蛇灰线的脉络,只是这一回,她要亲自落子,不与他人干系。
她乖觉地启唇,吞下苦涩的药汁,而后将目风移至廊下不见篆烟的幽枝细帘。
“那等身子好了,女儿想去潭拓寺进香。”
*
罗帷重叠,髣髴滴出细碎的潋光。
水门汀外迢递来仆妇帚扫伺花的窸窸窣窣,沈慈周支起颈,眉与眼噙着一夜好梦的餍足情状。她招手将清河从外屋唤进,嘱咐往螭兽铜薰炉里舀一勺白檀香。
恰为四月初四,因是文殊菩萨诞日,又逢沈家格格身子大好,沈府遂定下今朝往京畿潭拓寺去供香的佛事,众仆鱼贯入侍,其间鲜闻人声。诸事妥当后,沈慈周于镜前落定极为冷淡的一乜,将绿云夭杏似的新鲜颜色尽入秋瞳,占断半爿新春。
“清河,替我取帷帽来。”
玉襦藕衫,薄纱遮目,使得沈慈周倏忽忆起旧章词赋里宓妃留枕的陈冗典故,艳骨平白惹那娥妒怨啼,委实是美人的壅障与哀悯。只是时辰容不得她为甄夫人嗟过一回,清河又躬身入内,沈慈周扬颔应下。
伸腕取过一段簪白,斜鬓宝髻间,细言。
“走罢,莫误了佛前事。宝相庄严,我怕忒郑重。”
既至潭拓寺时,天光穿林破云,洇成一团阴郁的碧青沉色,只甚远处拢过一层模糊的霞照,映衬出山林间霈泽丰茂的盛势。沈慈周提阶而上时,袖袂迎风跌宕,她只觉鼻尖下嗅过一道烛火气,于阖庙山壑深处,铺陈出神佛慈面的威肃与不竦。
她与母亲一道进香,金铸铜灌的无量佛座前,合掌叩首,举香齐眉,浑作恳挚而笃定的信徒。
在母亲伏身拜叩时,沈慈周兀得抬眸,平平向前直视,正对上菩萨布施诸子的慧目,仅一霎,她勾起唇角,薄淡的弧度提起,像是洞穿了俗世的法门。复又屈身下拜,好似无事发生。
以额触地的瞬间,一团火自胸腔腾起,稚女不再将佛偈与经言当作无上庄严的宝典,从前每回许下与那人琴瑟和鸣、永结同心的发愿如今也全然不作数。
“我无耽于此,但菩萨须渡我。”
檐下将雨,菩萨渡我。
若不渡我,我便要亲自让那东宫朱楼起,再见人去楼空鸟兽散,算计空空一场。
*
沈福晋携仆妇一道至后堂吃斋饭,沈慈周抬指覆上宽袖边的罗纨海棠,轻巧地弯了眉眼,早与母亲说过,这回欲同住持方丈寻一串般若圣住的十八子。如今遂与清河二人折身行向侧殿。
小沙弥为她引路,住持住于静室,院内清风拂过,卷落几点梨白。一身海青袈裟的方丈立于门扉,合掌作礼,沈慈周躬身还礼,随他入佛堂。
静室以内,佛龛之上,供着尊慈眉善目的须菩提。
沈慈周慢声细调:“方丈师父,我近些日子抄了数卷佛经,请您替我供于佛前,聆以佛偈,想来也能习得几分智慧。”
“施主有心。”方丈接过佛经,又将龛前的十八子亲取来,递与沈慈周面前。
“十八颗菩提子俱已开光,施主既得佛缘,日后作慈悲事,自有菩萨庇佑。”
菩提十八子已持于腕间,沈慈周指节轻叩,却呈无声无息的澹默。
“谢过方丈师父,只我还有一问,不知可否请师父解惑?”
“且问无妨。”
身毒梵地的须菩提向世尊泣泪,堕三恶道,亦常有持戒忍辱的善人却不得精进,困于权欲的尘海中,浮浮沉沉。佛徒偏信则暗,终不知云何应住。
沈慈周蕴出清寡的笑意,她天真无邪地发问,“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如梦幻泡影的,到底是金玉富贵,还是人心?”
高僧未料到刚过豆蔻的女儿家问出这般深拗的题目,甚至提问里隐约藏着机锋的棱角。带着点离经叛道、泾渭难分的意味。
他张口尚未说话,又耳闻这位秀骨清像的女施主,嗤的一声笑开,施施然地添上后半句的答。
“好像,都是泡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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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静室出来时,外头倏忽落起淋淋漓漓的渫雨,雾气沾湿重檐顶的琉璃绿瓦,晕成错落四散的暗影。清河为沈慈周撑起伞,主仆二人正要离开。
“阿慈?”
一道清凌凌的银音递来,“你可大好了?”
沈慈周偏额去瞧,坠着蝉鬓的玉娥提裙行至她身侧,嫩黄的软烟罗将她衬得尤为娇丽,美人浑然不觉,只拉起沈慈周的皓腕,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这才咯咯笑开。
“叫我担心的跟什么似的,你这丫头,好了也不与我传个信儿,好没良心,日后可不拿你当自家姊妹了。只如今看你全须全尾地站在我跟前,我才略略放下心。”
“让姊姊担心了。”沈慈周反手握住她的玉纤,含温宽慰这位她自闺阁时便熟稔的芳客兰友。
宋侍郎府的三格格,宋衔盈,其父如今任礼部左侍郎,祖父更是从前被圣上钦点为武英殿大学士,国之肱骨,京门翘楚。她去岁及笄,如今年方二八,恰是女儿家最娉婷袅袅的年纪。
“盈姊今日,也是与嫡福晋一并来进香的吗?”
宋衔盈点了点螓首,又道:“下个月初八,是怀庄长公主的生辰,她老人家爱画,最喜芙蕖,寺内有一位师父擅作荷花图,母亲便想着来求一幅,到底比珍珠、玛瑙之物显得诚心。”
她倾身向前,与沈慈周又近了几分,继而颇为亲密地咬着耳朵。
“对了,长公主向京中贵女皆下了芳帖,我听母亲说,是为了三月后的宫闱大选提前相看呢。想来那日,肃王、敬王殿下,各贝勒、贝子爷们都会来庆贺。”
女儿家眼含狡黠,语意揶揄,像是戏文里窥见张生的小红娘。
“阿慈,你又能见到,你的肃王哥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