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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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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一个春寒料峭的黄昏,上海西郊的东方养老护理院,我如约坐在两位老人的面前,听他们讲那段硝烟弥漫的故事,这是他们自己的故事。
两位老人讲得很慢,他们的故事很长。
他们是志愿军老战士,我们已熟悉了二十年。二十年前,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参与编辑一本与军休干部有关的刊物。那时,她和他经常给我写稿件,写他们戎马生涯的故事。有一年,刊物举办“难忘穿上军装那一天”征文活动,她的稿件入选。我请她发一张穿军装的照片到编辑部邮箱,她说不知如何弄。于是,我去了漠河路他们的家。
自从那次去了他们的家,我们开始真正熟悉起来。
岁月不逆转。他们一年比一年老,身体也常有不适,子女又在外地,两位老人便决定住进养老护理院,说身体遇到不适时会方便些。
可能他们觉得自己的生命长度越来越短,想到2023年抗美援朝战争停战70周年的缘故,两位老人愿意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听。想到他们对我的信任,令我很感动。
从那时起,每到黄昏来临,我得空就到他们身边,在那个幽暗的灯光下聆听一段既遥远又亲近的故事。
他说,那时打仗,白天休息,晚上行军,所以现在常常白天在房间里打瞌睡,晚上却有精神想起那些往事来。
她说,人老了都这样,跟当年行军打仗没关系。
她的话始终不多。偶尔说一会儿话,他也总会用笑容带着摇头的方式来让着她。那种让,我能明显感觉到是一种尊重。在我看来,记忆经过漫长的岁月流动总会有些误差,但那段几十年难忘的真挚情感,无疑是生命中最可珍贵的礼物。
每次,我都是那样静静地坐在他们的面前,思绪跟着他们的故事走进那个遥远的地方,感受那段残酷的岁月。室内只开一盏灯,那是一盏光线并不十分明亮的灯。有时,讲到某个情节时,他还拿来相册,指着某张照片对我说,你看,这就是云鹤里。她说,这就是基地医院所在地;有时,两个老人还因为记忆略有误差而引起小小的争议;有时,他们说一会儿,休息一会儿,或者喝口茶,向我笑一笑。他不时地会对我说,人老了,什么都变得慢了。
两位老人已年逾九十,他们对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感受有着自己的深刻理解。或许,人只有经历过一段血与火的考验,经历过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对爱和生命才会有更透澈般的感悟。
人生如水,水流花谢。命运如花,花开花落。
每个人都生活在特定时代的天空下。个人的命运,如同天空下游动的一片云,时遇逆风,也时有风平浪静。无论哪种境况,我们总得学会接受并去适应它。
在生命的世界里,不管是战争还是什么运动,总抵挡不住爱的萌发。纯美的爱情,就像一颗清澈的露珠,它掩藏在心灵的幽谷深处,孕育着某种精神和力量,让残酷的环境也能芬芳四溢。
爱情总能在残酷的环境或平淡的生活中开出鲜艳的花朵来,就像承诺的兑现能让漫无浩淼的生命世界多了一种温暖和信任。爱和承诺,是承载我们生命的脊梁,宛如春天里的花儿一样,总是如期绽放在轮回的季节里。
他们的故事,从1950年秋天开始……
一
素云坐上从南京开往上海的火车。从这天起,素云将从九江医院调到苏州军分区医疗队。九江医院领导对她说过,朝鲜半岛南北双方战争已经打响,美国已经派兵干涉,我军一旦跨过鸭绿江,前线阵地官兵伤亡一定很大,到时将有大量重伤员要运回国内治疗,苏州军分区医疗队将作为一个备用的医疗点。显然,素云是带着使命调到苏州军分区医疗队的。虽说苏州近邻上海,回家看望父母会方便些,但素云清楚,如果我军出国作战,救治重伤员定是一项非常繁重的任务,她必须要有心理上的准备。
这天正是新中国成立一周年的国庆,火车里人多吵杂,过道里挤满了旅客。素云当兵已经三年,这是第一次探亲。她天生是个不怎么爱表达心情的女孩,即使她马上就能见到分别已久的父母,但也没有表现出那种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父母面前的激动之情。
火车向上海飞驰,车窗外的景致向车后不停地闪移。
初秋的江南,远处的田野里呈现出一片片金黄色,待收的稻谷像调皮的孩子,在风浪里一波一波地追逐打闹着。正是午后,又逢晴日,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落在素云的脸上。望着田野里的风光,素云想到了机枪手。
自从在济南战役时与他相识两年来,他们只见了三次面。为到底见过几次面这件事,素云和机枪手后来有过争论,机枪手说是三次,素云说是五次。机枪手说明明就是三次嘛。而素云说,除了那三次彼此看到对方之外,还有过两次她看到行军的队伍里有人把枪举过头顶,那一定是他。对素云说的这句话,机枪手还是承认的。不管是三次还是五次,机枪手在素云的心里已扎了根长了叶。
就说两个人都认同的那三次吧,第一次是在野战医院,他养伤,她护理,他们相处时间长一些。第二次和第三次,只是机枪手行军途中与素云相遇挥手,当素云跑向队伍见机枪手时,她的身后响起了护士长“快点抢救伤员”的声音。那声音就是命令,容不得素云去选择和考虑,她只能折回跑向野战医院。奇怪的是,两次都是听到护士长的那句话,也确实是抢救伤员。那两次遥望相遇,只是挥挥手,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虽没有说话,但素云和机枪手从此有了一个默契,就是每当机枪手路过野战医院时,他就会把枪举过头顶,宣告着他来了。对于素云来说,看到路过的队伍里有枪举过头顶,就告诉她机枪手来了。那杆耸立过头的枪,就像一根旗杆,引素云注目。
从那时起,只要有队伍路过战地医院,素云不再努力地用眼睛一个一个地去寻找机枪手的脸,只要看一看队伍里有没有枪过头顶就知道有没有机枪手的身影了。素云想起这件事心里就想笑,这个机枪手,看人憨厚傻样的,脑子倒并不笨呢。
素云只知道他叫机枪手,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在素云看来,机枪手也代表着他,他是战斗英雄,也是她心里的英雄,这就够了。两年来,素云一直想着机枪手,盼望有机会重逢,跟他说说心里话,听听他的战斗故事,仔仔细细地看他憨厚傻笑的神态。素云想到这里,看着窗外风驰电掣的景色,济南战役时机枪手受伤住院的情景又展现在她的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