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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八
      “很抱歉这么早打扰您,侦探先生,但事实是这样:早上我在卧室的床底下发现了一本莱昂的日记,刚好写到他失踪前的那个星期为止……”
      “啊,您这回可找到宝贝了……”
      “我原本不想把它当成一条线索,因为我想要尊重他,这是基本的道德……可后来,我想到您的话,您说让我换一个角度去调查,于是我……”
      “您进步得挺快的……不择手段的劲儿,快赶上我了……”
      她禁不住笑了,但很快又叹了口气,思考着向侦探解释事情的顺序。
      “今天整个上午我都在读莱昂的日记,这么对您说吧,大部分的内容都和我记得的没什么两样,也没有什么令人吃惊的,只有一些模糊的细节,像去哪家咖啡馆吃过饭,洗衣服用了多少钱,但都无关紧要……只有一个人,是莱昂唯一躲躲闪闪不愿写明白的地方。我想您也许希望去查查,是一个代号为M的人。我不知道这是名字还是姓氏的缩写……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一个人,对其他有差不多情况的人,他都写下了他们的名字,只有这个人例外……从莱昂的叙述来看,这个M和他走得很近,在他失踪前的两个月内频繁出现。他们一同去了很多地方,有时候差不多整天都在一起,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个M是个女人……”
      “您怎么知道的?”
      她顿了一下,然后不情愿地挤出那几个字:“我想,是直觉……”
      “您的直觉……”他显得不屑一顾,随后变成尖刻,“我想,是醋意吧……”
      “不,您怎么能这么说……”她急着辩解,“您听,这里写着呢,莱昂的日记里有揭示,尽管他十分谨慎,但这里写得清清楚楚……‘我去时M正在院子里,在晾刚刚洗好的衣服……’您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干的活儿吗,即使是结过婚的男人?还有,‘有时候我想,M和露琪卡是多么的不同啊……M总是很愉快,无忧无虑,大声说话,发红的手插在腰上,让胆小的人见鬼去,而自己从来都挺直了身子,尽管有时候显得非常粗鲁和没教养;而露琪卡,总是苍白的,因为替别人担心而沉默着,垂着眼睛,两只手拼命绞着,让我看着就一阵心痛……’他甚至在拿她和我作比较……”
      “好啦好啦,我当然明白了……但我说,您会介意我向您要来那本日记,亲手再检查一下吗?还是您觉得里面有您不希望我看到的内容,那样的话就算了……”
      他的这个问题使露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甚至感到刺伤。她本能地想拒绝他,以保护她和莱昂最后的一点共同财产,但又有个声音在谴责她的自私和猜忌……她一时无言以对,对这种矛盾感到十分沮丧。但电话那头的侦探却仿佛更感到愧疚不安。
      “好啦,小姐,您别因为这事为难了,我不会再提了……我会去调查这个M的,但是关于她线索,您没有什么别的发现了吗?”
      “很少……莱昂连一点关于她的其他信息都不肯透露,这也是他谨慎的地方……不过有一处小的疏漏,他提到去过M的家时,路上看到的风景,‘沿着一条两边都是泥泞土地的路往前开’……您听这一段,‘第一次去M家,M住在一栋带院子的平房里,那里人口稠密……房子在一条向上的小巷子尽头,里面是死胡同,石板路又窄又细,墙上有煤灰和烟熏的痕迹,一端的出口上有家肮脏的小酒馆,里面人声鼎沸,挤满了下班的工人……’您能看出他这是在写哪儿吗?”
      “难说,G城里这样的巷子不计其数,而且这是人们喜欢的建筑模式,酒馆在巷子口上……如果加上镇子的话,数量就更可怕了……不过我会尽力去查的,您可以放心……”
      “我明白……我明天会去索尔那儿,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关于这个女人有用的资料,到时候再加上您的调查……”
      “当然,当然。”
      “您……”
      她抿紧了嘴唇,好容易才鼓起勇气说出那个要求:“侦探先生,如果您找到了那个和莱昂在一起的女人,能第一时间通知我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
      “不……我是说,您只要打听到地址就行了,先别去问她话……这件事我想自己来做……”
      电话那头又传来摩挲下巴的声音:“您的意思是,让我放着本分的工作不干,让您一个人抢走功劳吗?”
      “不……您想错了……”
      “您知道这里头的危险吗?您现在压根儿不知道M的真实身份……要是她手里有枪呢,万一她是个帮派分子怎么办?万一您的直觉全错了呢?”
      “请听我解释……”她急促地说,就像一个小学生力图熄灭教师的怒火一样,语言直白而缺乏变化,“我知道这么做很愚蠢,而且会给您带来大麻烦……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您要明白,这种感觉是我在读莱昂的日记时就产生了的;我甚至想,或许他是故意留出这么一条线索,好让我接替他去完成某件事,尽管他自己没有能力去完成,也没有来得及让我为此做好准备,但这也许正是可以解开他失踪的谜底的钥匙……请您别责怪我,我并不是不信任您……”
      她停了下来,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仿佛在警告她犯下的错误。过了许久,她才听到那一头的侦探长长地舒了口气,也许是在椅子上做了个很大的,疲惫的伸展……“好吧,谁让您现在是我手上唯一的顾客呢,我没办法阻拦您的想法……这样吧,我一有消息就给您打电话,然后找一个酒吧,叫上一杯,然后袖手旁观,直到您觉得我应该插手为止……”
      “谢谢您……”
      “不过您调查结束以后,请一定给我个电话……一方面是为了情报,另一方面,也让我知道您没遇上什么麻烦……”
      “我向您保证,一定……”
      “那么,我祝您走运,小姐。”
      她挂上电话,不禁感到一阵轻松。她脸上滚烫,就仿佛伤风一般,感到十分恍惚。露露把日记本和笔记归拢,锁进抽屉。她想,这些不确定的事实就应该回归到沉睡和灰尘中去。
      下午,露露收到了从N城的父母家寄来的;另外还有个包裹,是索尔和莱昂乐队的成员们寄来的。为了感谢露露的努力和坚持,他们寄给她节后宴会的邀请函,两张张演出录像。她给家人和朋友们打过电话;乐队和索尔还在巡回排练中,只能推到第二天早上再联系。她沉浸在惊喜之中,连敲窗的风雪也听不到了……之后,她坐在床上读书,直到深夜。十二点整时,遥远的轰鸣声吸引露露走到阳台上。从公寓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广场上正在放烟火。远处的楼房窗户和屋顶反射着残余的色彩;夜幕冷冰冰的,只有火药粉爆炸的光芒在上演着,就像一片花田……每一阵爆炸都伴随着从广场上传来的人群的欢呼声,像海浪一般。露露出神地望着那个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揉了揉冻得失去知觉的胳膊,回到屋子里,关上了玻璃门。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看到仍然是自己的房间,自己躺在熟悉的床铺上,和那些千千万万个普通的早晨的情形别无二致。

      早上,她打电话到索尔的琴行里。他准时地守在那儿,熬了夜,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疲劳。露露很关心昨晚演出的情况。他邀请她来琴行,下午他要出城去见一位镇上的琴师,或许要谈一笔生意,交流一下技术问题,问露露是不是愿意一起去。她很快就同意了。
      索尔开着一辆很旧的汽车来接她,据他说是向乐队的赞助经纪公司借的。车的引擎盖上有几道划痕,车灯还有一个不见了,但露露坐进去时,却发现里面一切都完好而且舒适。他们一路向南开出城去,红绿灯前的行人慢吞吞地挪动着,外面飞掠过的每一条街,每一间咖啡馆似乎都值得人去回忆它夏天的模样……现在雪停了,但天气仍然显得压抑,云几乎紧贴着前方他们行驶的高速公路路面,就像不给他们留下任何穿过去的机会似的。他们只有一些华丽的,闪光的音乐:从车里的广播中传出的羽管键琴,长笛,甚至是吉他……大约走了四十分钟,索尔在一个拐弯处驶下了公路,沿着一条单向的小道驶向一片树林。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结冰的湖,一片倾斜的山坡和几条狗。镇子的房屋集中在山脚下,清一色的红瓦,灰白色砖墙,再远一点是上世纪建的教堂……镇上的路面堆着扫到一起的雪,使得他们的车无法开进去,索尔于是决定把车停在路口,由他们步行过去。
      他们拜访的那位琴师住在镇子中间一栋二层的房屋里,只有一个很小的招牌指明了他的身份:A·塞萨尔,手工吉他。琴师的头发都花白了,模样就像海明威在读者面前的样子,皮肤通红,手指粗糙,但并不迟缓。他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低矮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打磨着一面松木琴扳,丝毫不介意刨花堆积在他的身上。屋里生着火炉,上面放着一束干花,温度让人有点窒息。琴师站起来跟他们亲切地握手,说话声音也像打猎中的海明威一样洪亮。他介绍着作坊:一楼是工作间,二楼是他和妻子简陋的住所……在他们周围摆满了战利品似的乐器、半成品、零件,全是手艺和智力的结晶……木头像镜子一样反射着炉火的金红色,像是点燃了一样……索尔和琴师在前面交谈,她跟在不远处倾听着。从他们的嘴里涌出了一连串技术词汇,烟雾似的向上飘过去,索尔甚至还从琴师的作坊里选了几把成品,调试了音色,弹奏了一两首舞曲,然后交由琴师来轮流演奏……最后,他郑重地将一个信封交给了A·塞萨尔,里面是一笔钱。他们达成了协议,约定公共假期结束以后来提货。大家之间又寒暄了一阵,索尔和露露就告别了琴师回到了车上,而拜访也结束了。
      在返回G城的途中,露露犹豫着试图展开对那个无名女人的调查。
      “我突然想到,地下摇滚圈里,好像女孩子并不多……”
      “您说得对……其实,我倒不赞成女孩儿参加这种活动……演出失败、生活不济的事情是经常的,还很有可能因此欠下债务。排练又总是拖到很晚,吃饭保证不了,再说熬夜也伤身体……乐队里男人占大多数,喝上酒时,起了争执,受害的也总是女孩子……”
      “您作为经纪人要调节这多么麻烦,也够辛苦了……”
      他有些害羞地微笑了一下,带黑眼圈的眼睛还盯着路面。
      “不过,还是会有女孩子想从事这种职业吧……一些自由的女孩……”她不甘心地追问道。
      “当然了,不过也不是很多……像我们,在这个圈子里,只认识一个叫奥尔加女孩儿……她的生活方式跟大多数女孩不一样,是个鼓手……”
      她在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个名字的缩写是O,跟M毫无联系……
      “那么……”她吞吞吐吐,试图把不连贯的谎话像一条项链那样穿起来,“您之前有没有听莱昂说过,他有给乐队吸收一个女孩儿的打算……?”
      “您在说什么呀……”这一次,他从驾驶座上扭过头,用一种怜悯而温和的目光扫了她一眼,视线又回到了前方。他轻轻地责备说:“他一直想拉进乐队的人就是您啊……您那么优秀……”
      片刻的寂静降临到这辆旧车中。回忆、夭折的计划,以及不同的伤感将他们引到了一起……随后,露露抱着一线希望地问道:“在我之后,他没有提过要找什么人替补这个空缺吗?万一……比如,叫玛丽娅的,或者穆丽尔……?”
      “没有,他一心想着您……您干吗这么问?”
      “不,只是打个比方……以M开头的名字,我恰好想到这里……”
      “我完全没有印象……”
      “是吗……”
      “您非要这么说的话,依我看,能够标准的也只有奥尔加了,但她早就和其他经纪人签约了……”
      “抱歉,我太多嘴了……”
      “那里,您是累了,想的太多……我还是早点送您回去吧,您和我都忙一下午了,我应该表示谢意才是……”
      他们回到G城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于是决定在外面吃晚饭。索尔把车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口,那儿有一片金色的灯光从半开的玻璃门中倾泻在雪地上。店里有一股油炸的气味。他们都叫了鱼和蔬菜,伴着矿泉水喝。离开了餐馆后,带着一点遗憾之心,索尔把露露送到了公寓楼下。告别时他们短暂而轻柔地拥抱了对方一下。索尔安慰她说一切困难都离结束不远了,这让露露的眼眶红了一下,但她努力克制着不让他有所察觉……她站在漆黑的过道里,目送着他的车消失在雪中,像个第一次离家的女孩似的依依不舍。然后她爬上了五楼,打开了自己套间的房门。屋子里的一切以旧模样张开双臂欢迎她,冰冷、空旷,看不出一丝有所转变的希望,而睡眠离她还远着……她无情地扭过头去,叹了口气,合上了门。

      然后是第四天。一些虚无结束了,成为了过去。傍晚,露露从乐队的庆祝酒会上回到公寓里,在电话上找到了一条留言。她刚刚结束了狂欢,大衣还被泼上了香槟。乐手们即使在喝醉了的情况下仍然努力表现得彬彬有礼……露露拉开遮在阳台玻璃上的窗帘,好让屋子里更亮一些。在灰蒙蒙的、黄昏的岑寂中,蜂鸣器里传来侦探低沉、沙哑的声音。
      “您好,小姐,我是向您就我这儿了解的一些情况做点说明的……总的来说,您交给我的调查任务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不过您不知道,这次的工作很困难,证人少的可怜,所有的指向又模糊不清,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让它有了着落……请您记下这个地址:玛德莱娜·希尔瓦,圣皮埃罗街2号,我再重复一遍……没有电话号码,那个区域的住户不太富裕,没有人用得起电话……我想您还是愿意亲自去瞧瞧吧,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祝您好运,再见……”
      他冷得咳了几下,然后就沉默了。露露一下没回过神来,只好又重新放了两遍录音,好抄下他口述的地址。然后她合上笔记本,走到阳台上,注视着遥远的城市景色陷入沉思。灰蓝色的暮霭降临在了G城千千万万人家的屋顶上,远处一条条含硫的烟雾倾斜着穿透了云层,那是沿河的工厂……多亏侦探的努力,她刚刚找到了一位知道莱昂和她之间隐含着的重大秘密的人,就在这片夜色的某个角落里。
      M是否原本就认识他呢?还是这一切都只是莱昂自己的虚构呢?

      奥古斯特大道上的景色几乎与日记本里的描述一模一样,她立刻意识到莱昂并没有陷入某种令人担忧的疯狂之中。假期后的头一个周六,露露通过索尔借了一部车,照着那本日记上说的,动身去会面那位神秘的证人M。她从G城的大道驶出。道路两旁的楼房与水泥路面之间隔着一段光秃秃的、褐色的泥土,窗子上悬挂着许多白色的床单,像旗帜一样在寒风里颤抖着。这一带几乎看不到树木,灰色的天空里只有一小群啄食垃圾的乌鸦在叫嚷。露露在第三个路口处拐上了圣皮埃罗街。向上倾斜的路面歪歪扭扭,尽头是运河的防波堤破旧的一段,墙上满是干了的煤灰痕迹,而它和公寓楼房之间真正留下的一条缝隙,则成了野猫的过道。露露向里开时,经过巷子口上一家名叫“机灵兔”的酒馆。白天不营业时,从装了铁栏杆的窗子里可以看到搁在吧台上的一溜椅子。
      她从街上看去,没法儿看出建筑门牌号码的顺序。有三个拿着洗衣筐的居民经过时,用躲避的眼神打量着她的车。快靠近防波堤,露露决定停车,步行完剩下的一段路。街的尽头有一座那不勒斯风格的拱门,围墙后面是一个庭院。门口一块破旧的枝形铁牌上写着一个一半已经模糊不堪的数字“2”。露露站在漆黑的,有好几处破损的铁门前,犹豫地伸手轻叩了两下。接着有半分钟,什么动静也没有,一片寂静,仿佛刚才的敲门声只是落在路面上的尘土。她窘迫地回过头去,环视了一下巷子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她不禁感到一阵失魂落魄,这个新一年的周末已经名存实亡了……门廊遮蔽了她的身影,而她的力气和英勇仿佛正在被这些阴凉的石块一点点地吸走……又过了一会儿,她重新鼓起勇气,屏住呼吸,又敲了一次门,这一次要重得多。随后她听见有人穿过院子走了过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门锁生锈的叹息之后,门打开了一条缝。
      “早上好……”
      她不自觉地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她很年轻,最多不过三十岁,一头深色的卷发随便地挽在后面,衬着干枯的双颊;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却闪烁着理智而坚定的光。她穿着洗得发灰的裙子,脚上套着一双过大的便鞋,自然地摆出一个姿势站在门口。露露有一种感觉:她消瘦的身体显得那么紧绷,充满了某种压力与顽强,那是她所处阶级独有的,以粗暴去迎接生活的残忍的态度,是随时准备嘲讽与反抗的意志……她忽然明白了,她即将和这个女人进行的谈话是多么的愚蠢而多余,但露露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我找玛德莱娜·希尔瓦夫人……”
      “我就是,”她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疑惑,“您是哪位……”
      “露琪卡·L。”
      她警惕地打量了露露一眼,像是出于某种习惯,然后摇了摇头:“我想我以前没有见过您……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您认识一个叫莱昂·T的年轻人吗?”
      “不,不认识。”
      “您能肯定?请您再好好想想吧……”
      “不认识,我非常肯定。”
      她迅速而准确的回答中找不出一丝掩饰的意味。露露难堪地移开了眼睛,企图搜寻到某些补救的办法。然而女人只是朝露露身后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根本没有谈话的意思。
      “但您总会听过这名字吧,碰巧也有可能……”
      “不,没有,我告诉您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没有撒谎……倒是您,为什么就这么肯定我和这个人有联系呢?”
      “是这样的,他本人告诉我他认识您……”
      “我想他一定是弄错认了……”
      “不,不会……我是照着他留下的地址才找到您这儿来的……”
      女人露出了一丝意外,但露露很快从中看到了一种隐约的怒火。她越发感到绝望了。女人再开口时,语气明显变得更加冷漠、不耐烦。
      “我不知道您的朋友为什么开这种玩笑,给您一种错误的引导……但他把无辜的人的日常生活也卷了进来,这实在是太无礼了……”
      “不,这不是玩笑……相反的是,我觉得您一直在回避事实,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回避!”她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回避?我的名誉很干净……您这样指控我又有什么根据呢……?”
      露露不得不停下来。巷子里的一扇窗子突然打开了,鸫鸟一阵窃窃私语地飞掠了过去,然后又归于沉默,就像一个短促的提示,为了强调她在局面中处于下风……露露稳住发颤的嗓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说道:“希尔瓦夫人,您的地址是我从莱昂的日记里发现的,不仅如此,他还写了整个秋天,他来拜访您的许多见闻。您房子的结构,周围的风景……这和我看到的十分吻合,显然一切都是事实。我还知道您和他谈过许多话,做了几次旅行……并且在您和他的这些来往中关照着一个重大的联系,虽然我无从得知,但我想这也是您为什么不愿承认的理由……我希望您能帮帮我,这个联系对我而言很重要,只有您能解开……”
      “但这证明不了任何事,”女人仍然固执地说道,“这一切都只是您的臆断……”
      “不,正好相反,那本日记就在我身上,如果我把它拿给您的邻居看,问他们关于上面的事,我想总会得到一点证实的……如果他们也完全没有注意过您和莱昂之间的往来,或许我可以去查查您和他一起去过的那些地方,咖啡馆,公园……总会有一些人还在那儿,并且能回忆起他日记里提到发生过的事,毕竟那些事刚过去不久……您认为我这样做就能还您清白了吗?”
      “荒唐!”她气得发抖,“您明明是在威胁我,无耻……”
      “这么来说,您承认啦?”
      “胡说!”她吼道,“您以为您是谁?您在周末的早上敲开了我家的门,又对着我说了一大通毫无疑义的疯话!……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您快离开吧。我还有一大堆的活儿要干,我没有功夫陪您闲聊……”
      她企图缩回身子,用肩膀把门顶上。但露露头脑更加冷静而敏捷地采取了行动。瞬间地她的一条胳膊已经挤了进去,阻止了她和玛德莱娜之间接触的消失。女人像动物一样低沉地喘息着,丝毫没有松劲儿的意思,露露想,她这是对刚才受到的冒犯进行着报复。冰冷的,生锈的铁门紧紧地压在露露的胸口上,仿佛象征着这其中的秘密本身沉重而不可逾越。但她失去血色的双唇紧闭,脸色异常平静,毫不畏惧,几乎是心甘情愿地忍耐着一切。她们这么僵持着,直到露露又用力向前探了探身子,朝着院子里,仿佛没有对着任何人似的、一口气地说道:“请您原谅……但莱昂现在已经失踪两个月了,我一直在找他,他是我的未婚夫……如果您还记得他的话,就请行行好,告诉我吧……”
      她好像听到女人轻微地叹息了一声,震颤从黑沉沉的缝隙中传了出来。随后那股防备的敌意也慢慢松懈了,消失了。露露向后退去,冷汗立刻沿着脸颊淌了下来;她的肩膀显现出麻痹和肿胀,使她几乎无法活动……片刻后,门又打开了一些。一股肥皂水与炖菜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现在她能够向女人背后的院子投去短暂的一瞥了。地面的泥土是湿漉漉的。左边一截半倒塌的砖墙下有几盆棕色的、没有叶子的植物,旁边还躺着一个泄了气的旧自行车轮胎。在院子的中央晾着许多白色的床单,因为反射光线而显得雪亮刺眼。从这座迷宫的深处,传来一个看不见的孩子的嬉笑声。女人看着露露,不再那样故作冷漠了,而是表现出某种有克制的神色。
      “这么说,您果真是从莱昂的日记里知道我的?”她低声地说。
      “是的……”
      “他真是个知识分子……”她笑了一下,但不全是轻蔑,“您读过以后就上我这儿来了……但他并不在这里,您在这栋房子里是找不到的……”
      “是的,这一点我能明白,也看得到……可我不只是为了找他,还想和您也谈谈……您觉得行吗?您和莱昂之间的联系这么深,我不相信您一点儿也不关心他身上发生的遭遇……您或许知道一些重要的东西,能帮我找出他的下落和失踪的原因,也好让他顺利地回来。如果是这样,一切情况说不定就会好转的……您同意吗?”
      “一切情况都会好转……”她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又垂下了眼睛,在裙摆上擦着双手,“不,实话告诉您,我不知道,我十分怀疑您这么说……不过,”她又看了露露一眼,叹了口气,突然转过身去,拉开门说,“我想您还是进来的好……”
      女人径自走向了房子,露露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尽量不去碰坏这里的布局。她想,在这里她始终是一个闯入者,因此显得笨拙而不知如何表现。穿过纵横交错的晾晒物的屏障后,出现了一小块空地,连着几级台阶。一个小男孩独自坐在上面,专心摆弄着一个锡制的士兵。听见她们走近,他忽然抬起头,冲着露露腼腆地一笑,说了声小得几乎听不见的“您好”,然后迅速站起来抓着他的玩伴跑开了。她只看见他一头浅色的卷发上下摇晃,因为快乐而发抖。露露不由得慢下脚步来,注视着男孩。走在前面的女人也停住了,回头望着她,用一种知道了一切的语气说道:“您不用难过……这是我和我前夫的孩子,今年五岁了……”
      露露因为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而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问道:“您的前夫……希尔瓦先生?……”
      “阿列克谢一岁时,他应征入伍了,第二年在F省运河前线作战时,部队遭到了轰炸,他所在的战壕正好被一颗炮弹击中。据他们说,他当时还很清醒,被送回后方的医院里,拖了好几天,因为药物供应跟不上。他截掉了一条腿,得了感染,没有救了……也就是三年前的事,那场战役很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不过是为了防卫边境而已……”
      她微笑了一下,那种语气里的无奈和省略就和大多数人在讲述一段不重要的历史时一模一样……露露觉得没有力气再注目她了。沉默统领着她们。女人又转过身去,带她走上台阶,经过一段短短的走道。里面的天花板和四壁都刷着一层薄薄的石灰粉,一边靠墙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搁着一只落满灰尘的花瓶和简陋的一个煤气炉。铁锅敞着口,里面正煮着土豆和白菜。昏暗的灯泡静静地垂在上面,一种朴素而亲切的气味在四周萦绕着。走道的另一头连着真正的房间,露露在踏进门的瞬间决定把真相告诉玛德莱娜。
      “我很抱歉,希尔瓦夫人……关于莱昂的一些事情我向您做了隐瞒……莱昂的确在他的日记里写过您,但他没有写得这么清晰,而是用了一些含混其辞的碎片和字母来表示的……这和他日记里其他地方的记叙风格很不协调,我是根据这一点才推测出,他如此小心是为了避免我觉察到他和您之间的联系;他失踪后,我为了找到线索,不得不去看他的日记……而您的情况,我是托一位私家侦探根据日记内容调查出来的,关于这一点请您原谅……”
      她困窘地等着,但女人却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就此而发作、训斥。她只是耸了耸肩膀,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脚步也没有慢下来。
      “您自己坐,我给您端茶去……”
      她留下露露,消失在一侧的门里,不久那里面传来烧水和铁罐打开的声音。露露打量着棕红色、阴暗色调的房子:墙纸上到处都是因为靠近运河而被水雾侵蚀的霉斑和黑色渍迹。家具很少,一张旧损的沙发,一只二十年代风格的五斗橱上面并排放着巨大的收音机和流苏布罩台灯:那是房间里仅有的照明。玫瑰色的柔和光线打在木头磨得光亮的拐角上。后面的一扇门,也许通向狭小的卧室……这里的一切都让人眼前浮现出煤炭炉子,寒夜里的短波节目,以及女主人对生活一丝不苟的期望……这一点让露露十分羞愧。片刻后,女人端着托盘和杯子出来了。她们面对着坐下。露露喝了一口泡得很苦的干茶叶。
      “您从糖罐里加点糖吧……”
      “谢谢您……”
      她们喝着深色的、滚烫的茶水,各自沉默不语。对于某个重大误解的突破时刻已经成熟了,这一点让人心照不宣,而礼节却如同秋天常春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做着徒劳的挽留的幻想……最后,玛德莱娜用倦意难掩的声音问道:“您到底想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呢……?”
      “您能给我讲讲莱昂来拜访您的一些情况吗?他都做过什么,跟您谈哪些事……您讲得越详细越好,对调查帮助也就越大……”
      “这很难……您知道,许多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几乎从不提起它们,因此很多地方已经模糊了,变得一模一样了……”
      “我明白,我很抱歉不得不让您这么做……”
      “我会尽量试着告诉您全部的……”
      她轻轻向后仰靠着,半合上眼睛,目光迷蒙,仿佛在努力辨认着某个遥远而熟悉的场景。回忆所激发的许多感情在她的脸庞上交替出现:严厉,温柔,以及大部分的、未曾改变过的客观冷静。
      “我记得他开始上这儿来是九月,我们才刚认识不久……我起初碰到他,是在运河旁一条大街上的咖啡馆里,离这儿不远。那是个很小的地方,但靠近沿着运河的一些工厂。到了下班的钟点,两岸那些生产的工人们都会集中到那里去吃晚饭,闲聊、喝上一两杯……那家店是我一个朋友开的,有时候我会去照看一下他的生意。八月底的一天,我去那家咖啡馆时,里面已经聚集了许多穿制服的工人,都是常客,正围成一个大圈子。他们经常这样交流一些手工者之间的秘密,技术活,和牢骚抱怨。我起先没有注意到,但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他们当中坐着一个我之前从没有见过的年轻人,就是您的未婚夫……我觉得很惊讶,尽管他努力使得自己不要引人注意,但他的打扮和举止都揭示出他并不属于这个地方、这群人。很明显的,他是来自上流社会……他把一只胳膊搭在旁边人的肩上,对那人低声耳语,然后笑了,显得和他们十分亲昵。而其他人也似乎很有兴趣地不断向他提问、讨论。他完全融入其中,毫无尴尬,非常自然,有时甚至就像是他们中的核心,而我却不明白他在这一点上是如何成功的……后来我的朋友为我做了介绍,我们互相询问了对方的情况。他显得非常有礼貌,我也许还心存着一点戒备,但后来也很快就打消了……后来我又去了好几次咖啡馆,每次都能碰见他,而他也主动跟我打招呼。他让我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好感,或许是因为他文质彬彬的腔调,或许是因为他有一种孩子气的真诚……总之,我们来往得越来越频繁,彼此也越来越近。两个星期以后,他就到这栋房子里来了……
      “他通常是星期一或者星期二早上来,一个人,好像动身得很早。刚开始他来这儿还充满了害羞的礼节和客套话,显得不知所措,就像犯了错误、不该闯入我家似的;慢慢地,他的拘谨放开了,有时他一早开着车来,还带着他的乐器。我已经知道他经常彻夜排练、演出。上这儿来时,他没有一次是精神状态很好的,脸色总是那么差,垂着头走路,穿戴也乱七八糟。有时我怀疑他是故意保留这副样子好让我看到,以便我同情他;为此我还嘲笑过他,说他像玩得过火的孩子回家找母亲和床,但他从没认真对待过这些话……我总是给他点吃的,然后让他躺在这张沙发上歇一会儿。他听着广播里的音乐,有时就这么睡着了。他带来的私人物品越来越多,有几本书干脆就留在了我这儿,他自己一只手撑着脑袋,歪在这里,接着上一次读到的地方往下看,看得非常专心,遇到令人激动的段落还会高声念出来,我不得不去提醒他保持安静……从这一点来看,他也许真是个孩子……总之,我觉得在这儿他完全放松了,就像躲进了一个与外界相隔的港湾里,因为没有顾虑而可以随性地表现自己……我上午一般得做活儿,您看得到,我给一些旅馆和餐厅洗床单和桌布;中午清闲下来,他就开车带我去公园兜风,在沿河的露天咖啡馆里吃饭。有几次他开得很远,我们去了城中心的主要街道,还出城去了镇子上欣赏那里的风景。这其间我们谈了很多,几乎什么都聊,街头的花边新闻,季节的变化……太琐碎了……”
      “您和他聊天时,他谈自己谈得多吗?”
      “不……他几乎从不主动向我提起他自己在其余时间里的生活。我只知道他是个知识分子,很前卫,做着一些我不明白的工作。但我感到他好像总处于某种巨大的压力之下,这让他无时无刻不是忧心忡忡,神经绷得紧紧的,得不到松弛和宽慰……我没有就这件事问过他,因为我不想逼迫他说些他不愿意透露的话。但我想我那个比喻多少是清楚的,他到我这儿来是为了释放他一部分的焦虑不安,寻求一种保护……而我也乐于提供他所需要的,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联系的本质。不过有时我也想,他喜欢把自己置身在那些劳动者阶层聚集的地方,努力去理解他们的思想,体会他们的感情,或许是想忘记他的家族,以及他在来G城之前的某些过去……他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这种认同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就像一个关键的胜利一样,在一片黑暗之后……”
      “我明白了,您接着说吧……”
      “下午我们回到这栋房子里来,有时是继续上午的事情,我收拾,他读书、听广播。有时我们都累了,就干坐在这里面面相对地打发时间……我对阿列克谢说,莱昂是他的一个远房舅舅,他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他放学回来后,莱昂会给他讲故事,教他玩儿自己的乐器;就这样一直到吃下午茶的时间。阿列克谢用过后去邻居家找他的朋友,房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点一支烟,一言不发地抽着。我把餐具都洗好后,就摘掉围裙。他从沙发上扭头望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那是一种被忧郁压制住的、羞赧而疯狂的渴望……然后他站起来,拉住我的手,走向卧室……不……您还要再听下去吗……”
      她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手势,望着露露,就像一个卸下了战甲的古代女英雄,肃穆地等待着战败带来的屈辱降临。两个月时间里的欢笑、泪水,以及一切,仿佛随着她的话语流失殆尽,使她的身体像被抽干了一样无力而空虚。她的嘴唇在轻微哆嗦着,脸上的颜色如同死灰。露露因为强烈的感同身受却又无能为力而紧紧地攒着双手。
      “他不到晚饭时就走了……”她补充道,显得精疲力竭了。
      “您……”
      “不……我是个背叛者……”她突然从这种溃败中回过神来,只是短暂地,却仿佛是为了维护她那种隐忍而强打精神地说道,“我背叛了丈夫,背叛了您,甚至是阿列克谢……这一点我始终都十分清楚。您看出来了,您刚来时,我做的一切都是虚张声势,我根本没资格拒绝给您开门……因为我一开始和您交谈就明白了,一切隐瞒都结束了,我那么掩饰,不过是因为自尊心而拖延时间……”
      她颤抖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露露觉得自己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自己的目光。女人重新垂下眼帘,一只胳膊抵着前额,形成了一根枯萎的、哀悼的线条。一种如释重负的氛围萦绕在周围,仿佛揭开真相令人虚弱不堪……露露放下手里的茶杯,但转念又重新端了起来。她犹豫不决,调查者的身份使她感到一种沉重的责任,必须将谈话进行下去。
      “然后11月时,他就这么不辞而别,对您而言损失很大……”
      “不,我倒不这么认为……莱昂和我的联系并不像您想的那样,事实上是十分松散的,只有在我们互相需要时才变得很紧密……因此我明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将不会再来这栋房子了,而是受他自身生活的支配,包括那种与他如影随形的压迫感。只是那一天真正到来时,您知道,一个人难免还会抱有些幻想……我想,对莱昂我有一种母亲似的眼光……这很荒唐,不过的确如此……我很同情他,他所承担的对他来说太多了,但又没有人能帮他一把……我唯一希望的是,他离开这里后能过得好些,但一直听不到他的消息……但他离开后,我们的确难过了一段时间,特别是阿列克谢,因为见不到舅舅而觉得很悲伤……”
      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追寻着院子里那个充满欢笑的生命。玛德莱娜给莱昂杜撰的这个亲戚头衔毫无理由地让露露的眼睛湿润了。
      “您能说说您的调查吗……”女人问道。
      “是的,我有过一些结论……”
      于是露露向女人谈起了莱昂离奇的失踪以及侦探先生更为戏剧化的追查方式,她的那个淡薄却固执的信念,以及莱昂在父亲和教会之间几乎是间谍似的斡旋……女人听着,一直在沉思默想,目光显得凝重。最后她缓缓地开口说道:“您知道,我有这种感觉,这一切都好像是他已经安排好了的……他带您去了一个地方,又把您单独留在那儿,他的账务上出现了这么大的漏洞……一切都像是为了他事先准备的某个目的,真奇怪……”
      “事实上,我有和您同样的看法……但他现在杳无音讯,我担心他是无力再继续他的工作了,也有可能这是为了他的某个目的所必须经历的一步,我无法确认,但我更相信是为了前一个原因……我现在正企图调查清楚这一点,也等于间接地接替莱昂去完成他未能完成的事情,而且我也相信,这正是他希望通过这些线索留给我的信息……”
      “您说您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的下落,说实话,我很钦佩……您作为未婚妻所受的截然不同、又痛苦得多的煎熬,我一个旁人是无法想象的……”
      “您瞧,您说得太重了……”
      露露因为突然谈到自己而感到拘束不安。女人体谅的微笑了一下,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希望我告诉您的这些能对您有点儿帮助,”她捋了一下头发,眼眶周围疲劳的、发红的痕迹因为压力的消失而显得更深,“您知道,在您来这儿之前,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它一直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为我隐藏的这些事而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现在那些负担以这种方式消失了,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另外,跟您谈话时我做了个决定,我希望您能看看这些……”
      她站起来,绕过沙发,有些拖着步子向卧室走去。那扇门打开了,又在露露面前半掩着,仿佛是一个暗房,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在里面冲洗着……不一会儿,女人抱着一只很大的棕色纸盒回来了。她在露露身旁坐下,拂去盒子的灰尘,打开了它。这种装旧物的纸盒明显与过去的岁月有关:里面是一本发黄、变脆的相册。女人把它摊在膝盖上,露露抑制住紧张向前探了探身子。
      “我想给您看两张照片……这是阿列克谢的父亲,我的丈夫……”
      她的手指自顾在陈旧、粗糙的照片表面摩挲着,仿佛一个盲人犹豫不决,但每一次触摸却又引向更加精确、崭新的感觉和方向……一张张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庞流淌了过去。她的眼睛并没有看向露露,而是一直低垂着。她仿佛是在给自己安慰似的解释着:
      “您看,这是他刚去前线不久拍的,寄回来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我记得他说制服很不合身,不过部队里物资紧张,也容不得人们太讲究;他还说那里的罐头汤让他想起了我们,想起了家里的晚饭……他不是飞行员,但不知道怎么在机场拍了这张,或许是连队里的人带他一起去的……您知道,他喜欢写诗,我总想,他应该当诗人,而不是士兵;这一张,后面是他们连队的伙房,这些人就在战壕里吃饭,晒衣服,这张照片背后应该有一首他描写战争生活的诗,是的,只是有点模糊不清了……后来,战事紧张了,就再也没有收到他的信件或者照片了,除了一张死亡通知……”
      在露露眼前的这张面孔有一头浅色的,蓬松的头发,显然这才是阿列克谢继承的根源,而那张温柔的,时时莞尔的嘴,曾经吻过一颗孤独但坚强的心……那双浅色的,微笑着的眼睛,或许才是这栋房子里真正的欢笑的中心,现在却消逝了;而莱昂,这个忧郁的上层社会的年轻人,不过是一个劣质的替代品……露露不禁看向玛德莱娜。她挽在后面的头发已经松散下来,搭在双颊和肩膀上;她凝视着那些照片,神情专注而平静,使她的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耀眼,宗教般的柔和……露露忽然残忍地想,或许这才是这个女人原本的生活,连自以为熟悉她的一切的莱昂都从未看到这一刻;而他们对她所做的一切推断和评价都显得那么自以为是……羞愧紧紧地束缚着露露,她不自然地陷在沙发里,无力地合上了眼睛。女人看到了这一点,她关切地回望着她。
      “希尔瓦夫人……”
      “您累了……什么都不要说,您要点饼干吗?……”
      回忆搅得人头晕目眩,但仿佛潮水一般地,又慢慢地退了下去,连同那只发黄的纸盒一起消失在了卧室的门后面。女人端来了饼干,她们就着女人之间的话题交流起来,就像一对认识了很久的女伴那样亲切。阿列克谢进来了,女人把露露介绍给他。露露不禁感到有趣:他熟知一些莱昂乐队自己写作的,还未发表的旋律。她们又聊了快一个钟头,直到露露说下午必须回城里去上班,玛德莱娜才站起身来送她,但在这之前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请原谅,请您等等……有件东西我忘了给您……”
      女人快步离开了,回来时手里攒着一只戒指。露露用手掌托着它,觉得很熟悉。
      “这是莱昂最后一次来这儿时落下的,我一直留着,想等下次见到他时还给他,但他再没回来过……今天您来时,我突然注意到它和您手上的那只是一对儿……”
      露露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右手。她无名指上那只戒指与莱昂的一样,只不过他的要大整整一号。这是他们说过订婚的第二天,他买来的一对不正式的信物……但他的手上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空无一物了呢?她的这种毫无察觉是否是一个可悲的预示,表明她已经逐渐习惯了不再注意他……露露对此无法回答。她仅仅收起了戒指,说:“谢谢您……”
      “我送您……”
      她们像来时那样再一次穿过院子。在门口的拱门下,她们停下了,但并没有马上道别。露露从包里拿出那本莱昂的日记。
      “这个您留着吧……莱昂在里面写了9月到11月之间发生的事,刚好到他失踪之前,有关他和您之间的来往也都记在这儿了……您如果想回忆,就照着这个看看吧;要是您不想再提,它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价值了,而且我也不希望把它交给其他人……”
      “我明白,很感激您……”
      “如果莱昂回来,我会让他上您这儿拿日记的……或者让他给您一个解释……”
      “但愿您早日找到您的未婚夫……”
      她们友好地拥抱作为道别。露露走回汽车,发动它朝着防波堤的方向行驶,在尽头处调了个头,然后返回圣皮埃罗街2号。在车窗外,她看见那对母子正站在院子外向她挥手。她也回应了他们,按后加速离开了。她觉得他们那栋房子正在她的身后恢复秩序,在女人的利落而无声的威严之下,充满着被单、茶叶和水渍,像一个帝国。露露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最后一眼,然后驶上了奥古斯特大街。
      露露离开那片街区后,上午有些阴郁的天空更加低垂、黯淡,下起雪来。雪花因为低温而粘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迟迟不肯融化。在回城的路上,露露的车被吸纳进了停滞在各条主干道上的,成百上千的车辆之中。它们静止不动,排着队,汇成了一片无边的铁灰色洋流,满眼都是闪烁着的红色尾灯和凝结在空气中的气体。露露双手握着方向盘,有些漫不经心地扭头看着窗外。仪表盘上的灯光提醒了她,使她觉得自己正在驾驶着汽车,企图穿越笼罩在这座城市上方的浓浓的迷雾……她并不是嫉妒,露露想,而是对玛德莱娜深深的同情,是对被调查者的感同身受。但这到底只是她的自我欺骗,还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感情呢?露露不禁担忧地叹了一口气。
      她又花了两个小时才回到公寓里。她刚进门,电话铃紧接着就响了,仿佛是蓄谋已久的。她还没顾得上喘一口气,手里的东西也没有放下。露露耽误了几秒钟,才拿起听筒,说了声“您好”,她的语调里透着一点没好气。
      “您好小姐,”侦探在那一头有一些气喘吁吁,仿佛刚从剧烈运动中停下来,“这是今天我给您打的第七个电话了,电话局一定会因为我的积极表现而在账单上给我加分的……您没有查看过留言吗?”
      “不,我没有……您找我有什么事?”她有些冷淡地问道。
      “事实上,我本不想提醒您,以免使我自己显得太多愁善感,何况您也并没有义务……不过,您今天的调查还顺利吗?我原本建议您从证人那里回来后就给我打电话,现在看来这个建议是泡汤了……”
      “是的……”她忽然记起了那个承诺,无力地笑了笑,“我很抱歉……您知道,我刚回公寓,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
      “当然,我理解您……”他显得有点尴尬,但掩饰着,“不过您现在还和我通话,就说明一切还不算最糟……您今天遭遇了什么困境吗?那个女人是否抗拒了您的问题?”
      “她只是住在那片街区里的一个普通女人,并没有什么危险,您不用担心……她是个典型的劳动者,一个年轻的寡妇……她和莱昂是在工厂区里一个咖啡馆中认识的,他们在那里一边吃晚饭一边聊些琐碎的话,没什么特别的……”
      她觉得侦探在电话那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有些失望,仿佛是对自己毫无用武之地而感到惋惜。“看来这条线索这么快就走进了死胡同,的确让人出乎意料……”他沉吟着,“我想您应该再回去读读那本您找到的日记,或许一些字面的意思蒙蔽了我们……”
      “不……我想这其中已经没有可能性了……”
      “您还不能就这么断定,”他用鼓励的口吻追问道,显然没有弄懂她语气中沮丧的含义,“这条线索还长着、没有被充分地挖掘……”
      “不,您不明白……”她小声地、几乎是呻吟地说。又停了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说出了真相,那句话是如此费力,让露露的喉咙发干。“您知道,那本日记本已经不在我这儿了……”
      “您说什么?您这是在开玩笑吗……”侦探吓了一跳,仿佛有好几秒钟都反应不过来,之后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小心翼翼,就像是为了确认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您说您弄丢了那本日记?……”
      “不……准确地说,是留给别人了,留给了玛德莱娜·希尔瓦……”
      “那个证人?您把一条费劲得来的、宝贵的线索就这么轻易地让给了其他人,而且还是被它指证了的人?”
      “是的……”
      “您为什么这么做?您泄气了?还是您受到了威胁……”
      “不……您知道,这很复杂……总的来说,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理所当然的?您凭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只是您一时的冲动,您想过这会产生什么后果吗?您难道不知道她会对那个日记本动手脚、涂改、销毁吗……您不可能再对它抱有任何幻想了,完了,因为您把一个与她本人有重大联系的证物交给了那个女人,就像把一块腌鱼扔给了猫……而这一切都是应您的要求展开的调查……”
      “事情并不是您说的那样,先生……”
      “依我看,”他打断了她的辩解,冷酷地说,“您的确具有一种成为一名合格侦探的品质:轻率!……您就是这么对待一个来之不易的线索的,才开始不到一会儿,又主动地抛开了它,好像它根本不重要似的……我尊重您,原本我指望您能用您的某种方式对案子起到推动作用,尽管不是正式的,而且缺乏些理智,但至少是真诚的……的确,结果是,您一举熄灭了案子的曙光,而我们之前的心血和精力也白费了……您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吗?您难道期望如此?但您居然还这么做……”
      他的语气冷若冰霜,显然十分恼火,而且懊丧。露露在电话那头传来的斥责声中闭上眼睛,侦探那张处于怒火中的脸和圣皮埃罗街2号那栋房子的一景同时浮现出来。露露在这两种感情之间犹豫不决,一会儿又像局外人那样为这种扭曲感到困惑,直到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认为她站在这里听着侦探发作,还有这件事情的始末,都是毫无意义的,是一个过时的生活场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确而坚决地插进了侦探的话中,说:“我很抱歉给您造成的麻烦,侦探先生,但您知道,我一直认为我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而且我也有充分的理由去支持它……至于它对调查造成的负面影响,我会负责的,毕竟是我请您来调查的……如果您觉得没有出路,也没有必要再查下去,我可以解除我们的雇佣关系,您的费用我会给足的,全按您的标准来定……”
      他们似乎都因为她的这段话而吃了一惊。露露低下头去,立刻就后悔了。电话的那头久久地沉默了,仿佛连呼吸声都消失了。露露为不禁局促不安。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咳了一下,以此试探着,希望侦探能将对话延续下去。
      “侦探先生……”
      “在我看来,您今天的表现很奇怪……”侦探再开口时,已经换上了一种和颜悦色的口气,“您说的一切都和您之前对调查的态度相互矛盾。您先是强烈要求亲自去求证这本日记的内容,仿佛是要向您不知道的过去和历史复仇;现在您却又如此心灰意冷,厌倦,不耐烦,甚至还跟我提到了结案的报酬……您真的不想干啦?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您却来了个大转弯,我想一定还有什么您没有向我透露的事。您和那个玛德莱娜见面的过程也不像您告诉我的那样简单……一个关键的转变,对,不然又怎么能使您心甘情愿地放弃您未婚夫的日记本,里面还承载了那些……您和他之间私人的回忆……您还指望着他能回来,到时候您又该如何向他解释呢……很明显,这其中缺乏一个充分的理由……”
      露露停了一会儿,把听筒交换着贴到另一边耳朵,尽兴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她低声说:“我很抱歉,侦探先生……但您知道,这对我而言太难出口了……每次我想要瞒着您,都显得那么自不量力、蠢极了,而您老牌的洞察力每次都给了我教训……是的,玛德莱娜和莱昂的关系并不仅仅是一起吃晚饭的闲话者,事实上,他们更近地彼此需要,在精神和□□上都是如此……”
      “我很遗憾,小姐……”他难过而有些自嘲地说,“我宁愿今天您没有发现这一点……”
      “不,您知道,我想对于这种结果我早已经有准备了……我只不过有种侥幸的感觉,想质疑事实……”
      “您知道我对这一切怎么看?我想您应该把具体的复杂情况都告诉我,这将有助于调查的分析和重新找准道路……”他和善地说,“您听着,今晚我们可以一起吃顿晚饭,在饭桌上我们有大量的时间,而且那种餐馆里的气氛最适合回忆。您一放松下来,就都能想起来,而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地方,都可能是一个关键的所在……正好我知道节日剧院对面有一家咖啡馆……”
      “不……我不这么想,您瞧,我今天一早就出门了,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我非常累……恐怕我不适合就这么去见您……”
      “您确定要坚持己见吗?我劝您,换个环境把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对您有好处……实际上,您现在听上去很糟,一塌糊涂……”
      “好吧,”她让步地笑笑,不再犹豫了,“既然您这么说……”
      “那今晚七点,在节日剧院广场对面,我在乔万尼大街10号的马蒂斯咖啡馆里等您……再见。”
      露露等他挂上电话后才慢慢放下听筒。她想着侦探态度的转变,不知道里面隐含着什么意味。她视线模糊,注意力也不能集中,不得以用手指按了按肿胀的眼眶。隔壁房间里一台电视正播放着娱乐节目和流行歌曲,一个女子打电话的笑声清晰可闻。她走到阳台边,发现雪已经停了,天色的一角甚至显露出一种即将放晴、出现夕阳的预兆。楼下的马路上拎着手袋的人多了起来。空气中仿佛有股重力,吸引她回到周末的那种令人激动的、慵懒的氛围中去。她不禁叹了一口气,走回浴室匆匆梳洗了一下,换了一套衣服,然后对着镜子,用廉价的粉霜仔细地遮盖着眼眶下毫无生气的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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