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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遇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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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弋满意地拍拍这少年的肩膀。她落枕的脖子还在僵硬地疼,十分想尽早结束被围观的现状,找个没人的角落好好按一按。
“旋归,上次那把黑剑的主人跟我一起来了,现在准备去跟那个小姑娘赔个不是,你知道她家在哪儿住吗?”
叶旋归“唔”了一身,点点头道:“就在镇东边的大槐树下,我带你们去。”
李元真已经举着那顶花带朵的小风筝走近了,叶旋归扫了一眼风筝,略带嫌弃。目光触及衣袂飘飘的李元真时,那眼神又转而一变,变得十分明亮专注。
曾弋挑了挑眉毛,一手伸出,召回长剑。面具失了固定的力道,便从灰墙上跌落下来,她反手一探,肩头一扯,疼得“嘶”一声,却见面具朝长剑跌去,眼见要被一劈两半。
“哎呀——”旁观众人惊呼出声,曾弋瞧着叶旋归的脸色由红转白,脑中来不及反应,飞起一脚将长剑踢飞出去,探身一扬,将面具拿在手中。另一手往空中一伸,那柄被踢出去的长剑又再飞了回来。
围观群众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欢呼,没想到买个酒还能看一出堪比极乐神君降世的好戏。曾弋将面具递给叶旋归,却见他面色依旧发白,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哥……哥哥,那个……你的剑……”
曾弋笑眯眯地等着关于她的剑的评语,隐约听见风中发出微弱的“喀拉”声。
“好像……削断了他们的风旗……”
不是吧,曾弋梗着近乎僵硬的脖颈,缓缓转过身。柳河旁那面迎风招展的“酒”字旗果然已经不知所踪。酒肆的小二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光秃秃的旗杆地下发愣,不知是何方神圣一时兴起,光天化日下收了他们家的招牌。
“呵呵……”曾弋扯起嘴角,“我……这就去给他们找回来。元真学兄,旋归带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到,随后就到。”
目睹全程的殷幸忍不住又摇了摇头。他看了眼青桐,后者立马反应过来,站直了身子道:“殷公子放心,我马上帮我家殿……公子找!”语毕飞也似的跟上了曾弋的脚步,转眼消失在河边柳林中。
曾弋直挺挺地走在柳枝中间,三不五时被柳条抽一下。“没想到啊,你们,”她将剑鞘当作棍子,在密不透风的柳树间穿来穿去,另一手摸了摸热辣辣的脸,“打人还挺疼的。”
柳林茂密,光线暗淡,有一种诡异的寂静,白底蓝边的风旗像是没入了无声旷野,一点踪影都不见。曾弋听到身后青桐一声声唤,“公子,公子——”又听见他在跟柳树道歉,“打扰了,借过一下——”
风声簌簌穿越而来,时间好像已经过去很久。曾弋遍寻不着,又担心元真学兄们贸然上门,吓坏了小女孩家人,加之肩颈僵痛,心头更加烦闷。
要是能把那面风旗喊答应就好了。
“风旗啊,你在哪儿?”曾弋念叨两句,灵光一闪,从袖中摸出刚才吓唬那少年用的黄符——
符咒啊,你帮我一次?
她将长剑往身后一背,双手捧着黄符,虔诚地恳求道:“这次真不是偷懒,是为了找风旗。拜托拜托,显灵一次!”
她双手合十恳求完毕,将黄符往半空一抛,口中疾速念完咒语,末了不忘强调一遍,“带我去找风旗。”
黄符“唰”然发出前所未有的白光,符纸在半空中燃了起来。曾弋觉得一阵大力袭来,随即被扯入白光之中,连惊呼声都来不及留下。
转瞬间,她就觉得自己站到了柔软的土地上。白光散去,双眼逐渐适应周遭事物,她简直要绝倒。
“我的乖乖符啊,你在逗我吗,这根本算是原地不动吧?”
目之所及,依然柳条横生,绿叶遮目,与刚才一般别无二致的场景。曾弋觉得肩颈僵痛更加难以忍受,她用另一手拂开眼前柳枝,一边往前走一边念念有词,“别抽我了啊,我也不想扰你们清静的……”
像是进了这片柳林的中心,柳条也变得温柔起来。密密匝匝的枝条逐渐稀疏,越往前越让出一片空间,林间日光跳跃,地上蒲草如丝,间有水雾氤氲,瞧着恍若仙境。若不是有找风旗的任务在身,曾弋简直要从中感觉到一丝踏春之闲趣了。
一声清朗的鹤唳从天际响起,柳林上空,深蓝苍穹上划过两只白鹤优美的身影。曾弋突然顿住了跨出去的脚,隔着细密的柳条,可以看见林中一片开阔地,准确讲,是一片云雾飘渺之下的湖泊。
波光粼粼间,隐隐有个影子,雾气如轻纱缭绕四周,在日光间缓缓流动。紧接着便听见“哗啦”水响,那影子腾云而上,却是一只羽翎灿然的大鸟。
曾弋大气不敢出一口,仰望无尽苍穹下这只御风而行、直冲云霄的鸟儿。它头上羽毛蓝中泛紫,向下延伸则由深绿转向橘红;它的七彩尾羽随风飘拂,洒下一片片金粉,水珠飞溅,每一滴都折射着太阳的光。它羽翼一展,便有垂天之阔;扬声清鸣,便闻千山树飒万里风摇。曾弋感觉到手中攥着的柳条在鸟儿的鸣叫声中颤抖,连带着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凤凰?
曾弋还待仔细打量,却见鸟儿敛翅而下,随即消失在湖泊西边——那里不是柳林,是一片花树。她着魔般松开手中枝条,举步朝那片花树走去。
很久以后,曾弋终于知道,那片花树并非没有名字。
桐花林。
在柳林之中,藏着一片桐花林。
风旗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曾弋穿过柳树,拂开层出不穷的柳条,踩着没过脚背的蒲草,一直抵达那片开满粉白带紫花朵的树林。
扑翅声依稀可闻,水雾弥漫过来,飘渺如云。曾弋看见了云遮雾罩间,那个分外熟悉的面具。
极乐神君的面具。
传闻极乐神君现身时,仅以面具示人,余皆隐于茫茫虚空中。曾弋感觉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她伸手分拨开眼前沾着露珠的桐花,感觉掌心又湿又软。
云雾似有生命般流动,日光穿过树影,穿过繁花,在花树上流连。
在那如云的繁花底下,在那日光云雾流连之处,有一个人——或者说,叫一位神。
曾弋先是闭上了眼。水汽打湿了她的睫毛,她感觉到风在温柔盘旋,桐花在缓缓飘落,天地都蕴含在一呼一吸之间,万物都不肯来打扰。
桐花树下的神,他闭着眼。
曾弋睁开双眼,透过睫毛上的水汽,望见了那位睡在繁花树影里的神。
他长发松散地束在身后,顺着右边肩膀垂下来,仍旧带着湿漉漉的水意。白色的衣袍随意地拢在一起,压在深蓝泛紫的外袍上,缀着几朵跌落的桐花。赤着的双脚被绿草遮盖,只露出白皙的脚踝。而右脚上系着的红绳,在绿草间分外引人注目。
面具已经被摘下来了,此刻轻放于胸前。曾弋的掌心有轻微的酸胀,她看见了花影里的那张脸。很多年以后,当她再度回想起这一刻,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神君的长相,只记得那一刻急促跳动的心脏。
“嘭——嘭——”
一切风声都消失了,一切光影都远去了,只剩下那个如玉石雕刻而成的、集聚了世间一切美好的身影。
他怎么可以长得这样好看?曾弋神思震颤的间隙里想到这句话。
恍惚中她记起了一幅画。
乐妄先生书房中挂着这样一幅画。画上寥寥数笔,曾弋匆匆一瞥,如今穿过绿柳桐花,终于见到了画中仙。
拂柳折枝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听到了依稀可闻的“公子——”呼唤声。曾弋眉头一跳,感觉麻痹的四肢逐渐恢复了知觉。她松开花朵转身,露水溅了她满身满脸。
僵硬的脖颈早已被遗忘到九霄云外,曾弋飞快地踏过蒲草,在一片柳枝里捂住了青桐的嘴。
“谁——唔唔唔……”青桐被曾弋捂着嘴往回拖,身后柳林层层叠叠围过来,像是一朵迅速合上花苞的睡莲。白光在远处忽明忽暗,曾弋松开青桐,纵身往白光中一跃。
“你怎么找过来的?”重新踩回柳河畔柳林坚硬的地面,曾弋侧头看着青桐。“你在哪儿找到的?”
青桐一手拿着“酒”字风旗,犹自惊愕地望着白光消失的地方。“我……我跟着殿下……公子您进去的,”今日第二次口误,青桐不由得瑟缩一下,“这个是在河边找到的……”
曾弋看着白光早已消失不见的柳林,伸手往袖中摸了摸。那张符纸,果然烧掉了。
刚刚是什么?幻境吗?她指尖残存着桐花留下的露水和柔软的触感,放到鼻端闻一闻,还有淡淡清香传来。
那位仙人,就是极乐神君本尊吗?那只凤凰一样的神鸟,便是他的坐骑?她在林中站了片刻,意识到元真学兄一行或许还在女孩家中等她,这才举步走出柳林。
青桐擦了擦额头的汗,紧随她走出那片奇异又神秘的树林。
柳林外是依旧喧嚣的凡尘俗世,方才那一片山光水色如梦一般。曾弋让青桐将酒旗送还酒肆,又送上些银珠赔礼,方才沿路问询着,走到了大槐树下的女孩家。
刚走到槐树下,就见李元真一行手中拿着面具走出来。一见曾弋二人,晏彬偓便笑道:“二位来得正好,今日恰逢柳林夏祭,我等打算多留片刻,看了花灯游再回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李元真心情似是十分愉悦:“我在沥日山这许多年,一次夏祭也没有见过,没想到回去之前还能赶上。”
曾弋看了青桐一眼,知道今早服下的便是新药水,满口答应下来。从前在宫中她就常与阿黛结伴去看上元夜的花灯,除夕夜的皇城中,宫人们也常见到两个手执蜡烛的夜游神般的小姑娘。
火树银花不夜天,对曾弋而言,是繁荣和欢愉最直白的表达。若有机会,她自然不想错过。
殷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
曾弋明白他没有问出口的那句话:你不是太阳落山前必须回屋休息吗?她摇了摇头,沉声道:“人啊,总是要长大的嘛。”
众人这便出发往大街上去。李元真对曾弋鞠躬道了谢,又将如何与小女孩家人致歉,如何赔上风筝,如何买了面具等过程一一道来。
小女孩家姓王,家中以制作面具为业。曾弋一听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镇中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极乐神君像,大半便出自王家人手笔。李元真一行飘然出现在王家门口,当家的老王以为自己代代制作神像积了仙缘,一群仙人下凡来了,当下便激动到老泪纵横,兜头就要拜。
这如何使得,李元真赶紧扶住老王头,拿出风筝,说明原委。那个扎小辫儿的小女孩才被带到跟前来,受了仙君一躬,又被塞了个风筝,小女孩整个都吓懵了。还是晏彬偓出面,三两句话跟老王拉起家常,这才聊到夏祭,说起花灯夜游。
“还是多亏有之绘的那莲花。”李元真从旁插了句。
晏彬偓点头道:“对,说起这风筝上的莲花,王家的就拿出个莲花仙子的面具来,我们这才知道他家也做面具,才有了后来的柳林镇夏祭和花灯游。”
殷幸一直背着手走在一旁,口中只道:“哪里哪里。”
曾弋则奇道:“那不是荷花吗?”
走在前头的晏彬佺伸手将叶旋归往怀里一揽,哈哈笑道:“莲花不就是荷花,荷花不就是莲花吗?就像我跟这位旋归小哥一样,都是一类,不过大小差异而已。”
殷幸鼻中轻哼,对曾弋道:“就你话多。”
晏彬偓待人接物十分周到,说完便从乾坤袋中取出两个面具来,“适才你和青桐公子不在,我便自作主张,给你们选了两个,不知合不合二位心意?”
曾弋连声道谢,接过来一见是极乐神君的面具,心中更是欢喜。她看了眼身旁站着的殷幸,随口问道:“殷幸,你挑了什么?昊天帝君?”
谁料殷幸匆匆将手中面具往身后掖了掖,道:“我随便选了个。”
曾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家伙也怪得很。什么时候还开始画荷花了?这种风花雪月的事,他也会做?
转念一想,何止这风花雪月,坐而论道的事,他不是也欣然参与了吗?人啊,总还是要长大的。
不过他买莲花仙子的面具做什么?
曾弋有意落后一步,余光便瞟见了殷幸手中面具额上的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