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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观戏 ...

  •   众人在主街上找了家环境清雅的酒楼,吃了顿丰盛的晚饭。李元真一时兴起,还与众同门饮了好些践行酒。曾弋喝了一口便将酒杯放下,抬眼就见到殷幸那双严厉的眼睛,里头写满了“你敢”。

      她其实不太懂殷幸是怎么做到在“我是你哥我就得管着你”的状态和“怎么尽给我丢人我不是你哥”的状态之间自由切换的。好像“表哥”这个身份只是件戏服,穿不穿什么时候穿,完全看他的心情。

      出门在外,少生事端。她放下酒杯,跟旁边的叶旋归一起埋头吃菜。这位小朋友吃得很快,举止却出乎意料地文雅,完全不像一个下午还在街头跟人为了个面具打架的小混混。

      她注意到叶旋归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了,头上绑着一根红绳,绳子末端还缀着个已经磨得看不出模样的银色吊坠。

      “你……”她张口想问,正在斟酌着用词,就见叶旋归不紧不慢地咽下一口汤道:“哥哥,元真仙君答应收我做弟子了。”

      曾弋隔着桌子望向李元真,果然就听见晏彬偓正在举杯恭喜他收了个弟子。李元真端了酒要喝,转头看到曾弋二人,又对他们点头示意,再一仰脖子喝净杯中酒。

      “元真学兄是个好人,你能做他的首席弟子,也是好事。”曾弋点头回礼,道:“不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叶旋归姿态依旧恭谨:“我跟哥哥不一样,我只要能找到父亲就够了。”

      曾弋看着这个十来岁的小少年,她还不知道人的想法可以变得这样快。但她大概明白了,一个人最核心最想要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上哪儿学,跟谁学,不过是方法,目的不变,但方法会随着实际情况不断变化。

      对叶旋归而言,跟李元真走,就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

      尽管明知如此,她还是有一瞬间的失落。不是因为叶旋归走了,而是因为他的选择向她揭示了一个从前她不曾意识到的问题。那个问题殷幸也曾经问过她:你怎么知道你听到的,就是人们一时兴起,还是真正想要?

      她沉默地喝下面前的茶,突然听见酒楼外遥遥传来热烈的欢呼声。喧嚣与欢呼如缓缓逼近的浪潮,众人酒酣饭饱,往窗外一看,果然见到一队戴着夸张面具,穿着戏服的人,正在人群的簇拥下往前挪动。

      曾弋摸了摸叶旋归的头,问他:“想看吗?”

      叶旋归看了眼李元真,见他脸带温和笑意,便点点头。曾弋轻轻将他推到李元真身边,“走吧,咱们也去看看。让你师尊带着你,小心被挤到。”

      踏出酒楼大门,才发现人潮涌动,视野并不如楼上好。游行的人们对此早有准备,他们的戏台在人群中涌涌前行,细看可知,那戏台由木板搭成,左右两边均设粗壮支架,各有六个精壮大汉抬着,旁边还站有六个同样高壮者,以备随时替换。

      木戏台上有一对正在打斗的身影,或者叫正在模仿打斗的身影。一个曾弋认识,正是街头巷尾都能见到的极乐神君。另一个没戴面具,画着满脸油彩的角色她却不认识,于是小声问身旁殷幸:“这是哪位?”

      殷幸还未回答,就听旁边靠墙站着的老人道:“厌神。”

      “也是神仙?”

      老人一身猎户打扮,经年风霜之下,腰背已略有些佝偻,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看出些昔日的机警。只听他道:“是不是神仙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也有人叫他……魔。”

      殷幸接过去道:“就是魇魔。”

      周围的人闻言都转头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老猎人更是神色紧张道:“小孩子家家别胡说。”

      这话若是叶旋归说的倒勉强沾上“小孩子家家”几个字,但偏偏是殷幸所说。殷幸已近十七,身高腿长,怎么看也跟小孩子不沾边。

      “魇魔”二字一出,曾弋就记起来了。这是皇城里大人们哄小孩儿睡觉的重要角色,传说他会钻进不好好睡觉的小孩儿梦里,扮作他或她最恐怖的东西,从此伴随一生,再也无法摆脱。

      王后也曾经拿来哄过她,结果被小小年纪的曾弋一句话给噎了个哭笑不得。还是浑圆白胖的小曾弋,手里抓着一块荷花酥往嘴里送,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唔……弋儿声么都不怕呀。”

      长大后王后也常拿这句话来笑她,一吃到好吃的就什么都扔到一边去了,连小孩子们闻之色变的魇魔也浑不在意。曾弋伏在她膝前,闻言总是拼命点头,“母后说的太对了,弋儿一生中最怕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母后不肯再给我做荷花酥。”母后被她逗笑了,宫中只闻欢笑声,什么魇魔之类的,与她们似乎永远也不沾边。

      魇魔在曾弋的记忆里,是跟母后温柔的笑意,美味的糕点,夏日午后宫中欢快的氛围联系在一起的,如今站在嘈杂喧闹的柳林镇街头,看着眼前夸张的面具和动作,想不到这个词竟然会跟极乐神君产生微妙的关联。

      可是皇城人们口中的魇魔,到了柳林镇,怎么就变成了“厌神”?为什么打倒这个“神”,又成了他们崇拜另一个神的理由?

      戏台上的故事换了场景,几个举着黄色山丘形状木板的人上前来,极乐神君先行退场。她抬头向那个被当地人称为“厌神”的形象看去,扮演他的是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与极乐神君扮演者的修长不同,这个人四肢健壮,动作粗暴,在极乐神君再次现身前,已经拧掉了身边好几个人的脑袋,又将另外几个扮演者的内脏掏了出来,血淋淋地挂在身侧。

      曾弋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意识到应该捂住叶旋归的眼睛。她左右看了看,发现满街人众看着这些血腥暴力的画面,神色紧张中带着期待,像是早已经习惯了。

      她侧头看着老猎人,他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这一次,曾弋才注意到,在他身旁还放着个笼子,极为不引人注意地靠在墙角。笼子里有一团羽毛,在夕阳投下的墙角阴影里,看不出是一只鸡还是一只鸟。

      这只不知名的禽类在一片人声鼎沸中安静地蹲着,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没有了生命。

      曾弋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了腾云直上苍穹的那只大鸟。周遭嘈嘈切切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她倏然转头,果然见到了身姿飘逸的极乐神君出场。

      这一会,跟极乐神君对打的不再是那个身如铁塔的厌神,而是一个与神君身量相差无几的蓝衣男子。他带着一个长着鸟嘴的面具,身后甚至还背着一对羽翼。

      “这又是谁?”攒动的人群里,还有赶来凑热闹的异乡人。

      带他来的朋友便悉心解惑:“这是厌神的手下,名叫‘绀羽’。厌神犯下的滔天罪责里,最暴戾最残忍的事,都有这只妖鸟参与……”

      曾弋站在原处,看人群簇拥着木戏台往前走。木台上的极乐神君打败了绀羽,又历经艰难,将厌神封印。

      人潮在柳林镇中央的戏台前停下,像海浪找到了港湾,随着波涌一圈圈荡出温柔的纹路,很快就围着戏台这个中心形成了一个向外扩散的圆圈。

      木台上的演员们全都跃到了戏台上,锣鸣鼓响,最精彩的极乐神君受封、柳林农人献谷将在这里上演。

      柳林镇的人们奋力向前挤去,虔诚地跟着献谷的农人跪拜,向那位戴着面具的“极乐神君”祈求。他们将所有的心愿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困扰,全数放进那一跪一拜间,指望着遥不可及的神能听到他们内心的声音,能救他们脱离苦海,能赐予他们家财万贯、幸福安宁。

      做了神,就能听见人们心底的愿望了吗?曾弋望着这狂热的一幕幕,想起桐花林中闭着双眼的神君,他能听见这么多人心底的愿望吗?

      晏彬佺抱手看着人们拥挤着向前,回头就看到依旧靠在墙边的老猎人。

      “您不去拜拜?”

      老猎人侧身指了指身后的笼子道:“没办法啊仙君,本想着趁夏祭人多卖点钱,哪知道一天下来都没几个人问,这就回去怕老婆子那儿不好交代啊。”

      他身后墙角的笼子里,那团羽翼依旧毫无声息。拥挤的人群已经潮水般去了戏台,周遭仿佛突然明亮起来。夕阳的投影越拉越长,正好将一点余晖洒在笼子上。

      曾弋眼前一花,就看见那只原本已经一动不动的禽类,在夕阳中露出了它的翎羽——蓝中带紫,泛着微光。

      它显然受了很重的伤,眼里光芒涣散,像是星斗碎了满空。一个转头已经耗尽了它所有力气,此刻又已经伏在笼子中,没有了动静。

      沥日山众人一看,心下了然。旁人一见这鸟,就知道它已命不久矣,又不是买回去炖肉的山鸡,能不能吃还不知道呢,何况瞧着也没二两肉,谁肯再花这冤枉钱。

      “卖给我吧。”曾弋突然开了口。

      殷幸一脸“你有毛病吧”的表情看着她,沥日堂中倒是开设了灵兽驯养课,但也仅限于驯兽。再说了,就算能驯养禽类,这鸟能被普通猎户抓住,显然也不是什么灵禽灵兽的品种。

      众人心中所想与殷幸无异,多只觉得曾弋是小孩心性,见那鸟可怜,心有不忍罢了,于是也不再出声阻拦。

      及至曾弋将鸟笼交到青桐手中,晏彬偓才好心提醒了一句:“曾公子,若要带此物进学堂大门,还得经学监允许哦。”

      曾弋点点头,谢过晏彬偓好意。镇中央戏台前的人群在狂热的祈祷结束后,终于散开去,夏祭夜里最热闹喧嚣的游玩活动才算真正开始。

      天幕已转为墨蓝,星星在街头花灯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小孩子们戴着面具,挑着自家大人做的灯笼,在柳河边呼朋引伴。大人们也各发巧思,扮作日常中最想尝试的模样——戴了面具便如同换了个人,一时间街头尽是欢声笑语,像是一场无尽的欢快戏剧刚刚启幕。

      曾弋随同门们走了一段,心中担忧笼鸟的伤势,于是便与他们告别,预备先回沥日山。

      逆着涌涌而行的人流,曾弋左避右让,半途还被人抓着手臂认错了。认错她的是个衣饰雅致的妇人,双眼约莫是在花灯照耀下看不清东西,近乎摸索着扶上她的肩膀。

      “晴儿,”她听见妇人带着亲昵和温情的呼唤,“你跑哪里去了?”

      曾弋被抓住手臂时第一反应是想挣脱,转头看着她温柔到略带悲伤的神情,心下不忍,就示意青桐无妨,乖乖让妇人伸手抚上她的脸。

      脸上是那张极乐神君的面具。

      她感觉到面具上的手顿了下,道:“你又调皮了……你爹……”话音被急急赶到的丫鬟打断,大概是刚才被人群冲散了,小丫头急得快要哭出来。

      “夫人,夫人,”丫鬟分开人群挤过来,“夫人,我扶您回客栈吧……少爷正在找您……”

      妇人的手轻轻放了下来,曾弋略略点头致意,便带着青桐继续往前走了。身后依稀可以听见妇人的声音:“燕来也来了吗?你阿姐在这里,快过来……”

      满街花灯流转,这个叫“燕来”的名字伴着嘈杂声钻进曾弋耳朵,她脑中无端浮现那句是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御剑起飞之际,她回望了一眼脚下红尘,又一次听见了风声里的欢歌和笑语,只是这风声中,那些戴着面具或不戴面具的、年轻的或年老的人们,在兔子状、荷花状、金鱼状的花灯掩映下,言笑晏晏,如在眼前,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切。

      到了学堂门口,曾弋让青桐先上山通报学监,自己则抱着鸟笼,在大门外看了会儿树叶缝隙里漏下来的星光。

      学监披着外衫从山上走下来,板着脸将曾弋手中的鸟笼左右看了看,才打着哈欠让曾弋进了门。

      曾弋太久没在夜色中出门——准确讲来,她就没有见过沥日山的夜晚——因此走得相当磕磕绊绊。若不是学堂规定夜间不得在学堂内御剑飞行,她说不得早就召出长剑来了。青桐跟在她身后,在搀扶与不搀扶之间犹疑,走得比她还累。

      笼中鸟儿在飞上半空的那一刻曾有过一丝动静,余皆不曾抖过半分。曾弋好容易借着暗淡的上弦月回到寝舍,却见房中亮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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