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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陌上花开,缓缓归矣(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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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婢们在前面引路,师渊和桃夭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师渊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正如妫完所言,这里的景致与十五年前别无二致。院子里的苏铁还是那样的矮壮青翠,当年幼小的梧桐倒是高大壮实了不少。时间久了,长廊上的木栏有些脱屑,但在下人的精心打理下依旧纤尘不染。
他们随侍婢走进流芳苑。这里一年四季都生机盎然,春之艳桃,夏之木槿,秋有银杏,冬霜腊梅。即使不是特别名贵的品种,也各有各的可爱之处。枝枝丫丫,并未有过多人工裁剪的痕迹,自由生长,错落有致,可见它们的主人也是个爱花惜花识花赏花之人。
从议正厅出来,桃夭一直跟在师渊身后,默默不语。直到走进流芳苑,她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着,缓缓抬起头。舞落的花瓣在空中婆娑起舞,星星点点地落在肩头。她用纤纤素手截住一瓣随风起舞的花瓣,心中莫名地淌过一丝暖意。
走进屋内,一改院中落英缤纷的绚丽夺目。清一色的木质家具上点缀着几个铜壶铜鉴、瓦豆香炉,恬淡而素雅。屋内分东西二室,二室与外厅之间以两层薄薄的素色纱帐相隔,二室内摆设隐约可见。
桃夭自幼在乡野村庄中长大,对衣食住行都不甚讲究,师渊更是淡泊名利的隐逸者,如此简而不陋之雅室,倒是很符合他们的意趣。
师渊摆摆手,侍婢们自觉地退了出去,偌大的流芳苑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
沉默了半晌,师渊轻叹一声,道:“小桃夭会怪师父隐瞒了你的身世吗?”
闻言,桃夭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摇摇头道:“自然不会。师父对桃夭向来只有关心与爱护,师父的决定自有师父的道理。”
师渊会心一笑,坐到榻上。他伸手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桃夭坐下。桃夭随意地靠着师渊坐下,细细地听他说话。
师渊凝视桃夭,解释道:“仔细地瞧,小桃夭和你父君长得真像。师父之所以隐瞒你的身世,是因为当年师父答应了你父君要将此事守口如瓶,才能护你周全。我不知道,这个秘密还能藏多久。但如果可以,我会带着这个秘密去见你的父君。”
桃夭知道连师父都讳莫如深的话题,必定是不能探究,也探究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她故意转移话题,嘟囔道:“师父不愿说,桃夭不问就是了,但师父怎能说我长得像父君。”
师渊疑惑地看着桃夭,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桃夭展颜笑道:“我一个妙龄女子长得像个男子,那该有多丑啊!怎么说,我也应该长得像母亲那样美若天仙!”
师渊微微一愣,没有想到桃夭关注的竟是这件事,顿时被逗得呵呵地笑起来。
流芳苑内时不时传出银铃般的娇嗔和欢乐的笑声。桃夭喋喋不休地问师渊很多关于她父君、母亲和宗族同胞的事情。从性格样貌聊到趣事趣闻,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了下来。
掌灯时分,妫完命人来请师渊和桃夭移步到琼宇阁,说是为他们准备了接风洗尘的宴席。
琼宇阁与别的素雅有致的院落相较有些不同。它位于妫完府的最深处,却落在中轴线上,也是府内最辉煌大气的建筑。殿阁内有十八根漆金圆柱支撑,每根金柱上环绕着九盏玉勾云纹灯,地面铺着雪白的羊毛地毯,摆上一张张巧夺天工的镂花漆案,暮色中整个大殿透着金光红火,满堂充斥着华贵之气。
师渊和桃夭来到琼宇阁时,妫完已在席上恭候多时了。许多面容姣好,训练有素的侍婢来回穿梭在席间,添香点豆,斟酒布菜,一切繁而有序地进行着。
席上除了妫完之外,还有一位看起来比他稍微年长的青年男子。那男子身着金丝虎纹样红色深衣和袍,束高冠,器宇轩昂,言谈举止间带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
青年男子向南而坐,妫完向西而坐,彼此相谈甚欢,看见师渊和桃夭进入阁内,两人随即起身。先是妫完快步迎上来,将二人引至青年男子面前,介绍道:“这位是太子御寇。”
师渊与桃夭向太子御寇行礼。御寇也欠身回礼,眼神却胶着在桃夭额间的桃花状胎记上:“二位想必就是先君的遗女妫翟以及当年赫赫有名的师大卜吧。”
妫完点头道:“正是。”
御寇略微抱歉地说:“父君本想在宫中亲自接见二位,不巧楚子熊赀带着他的使团来访,父君实在是分身乏术,所以让我和妫完先代为迎接。不周之处,望二位海涵。”
师渊微微颔首,礼貌笑道:“太子言重了。”
妫完请三人入席。师渊和桃夭向东而坐,与妫完相对。
经过一个下午对身世的消化,桃夭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妫完。她心里本有许多问题想问妫完,可席间突然多了个陌生人,倒让她不好开口。桃夭稍稍抬头,用眼角的余光偷看妫完,恰好对上妫完投来的目光,桃夭赶紧慌张地低下了头。
御寇坐在正中央,恰好将这逗趣的一幕尽收眼底,不禁哈哈大笑。待他止笑理气后,打趣道:“妫翟妹妹,你为何偷看妫完?又为何羞赧不已?”
桃夭还没反应过来,御寇又自顾说道:“倒也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被御寇这么一说,反倒是妫完先不好意思了。
桃夭思忖片刻才明白过来,御寇口中的“妫翟”说的是自己。她把头埋在胸前,两颊瞬间染上了淡淡的红晕。桃夭本没那心思,只是御寇那么一说,她心底的小劲儿“噌”地冒了出来,心下一横,抬起下颌,骄傲地说:“桃夭的父君是君子,师父是君子,哥哥自然也是君子。自家哥哥有何看不得?”
“哦?”御寇嘴角微翘,眼底露出一丝兴奋的笑意:“按照宗室族谱,我也是你的哥哥。如此说来,我也是君子咯?”
桃夭诧异道:“你也是我哥哥?”
妫完点点头,道:“确是如此。你我的父君与太子殿下的父君为异母兄弟,皆是桓公之子。”
桃夭嘟囔道:“我到底还有多少个兄弟姊妹,就不能一次性说清楚吗?为何要一会儿冒一个,一会儿又冒一个……”
御寇摇头笑道:“还真是不能。王族子弟众多,嫡系旁支盘根错节,关系复杂。我在宫中这么多年,还没能搞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兄弟姊妹,叔伯姑侄。”
啊!桃夭五官都拧成了一团。她自小生活的杏花村是个穷乡僻壤,站在村头就能望到村尾了。包括桃夭和师渊在内,村中共十一户人家,最多的一户不过三代同堂,一家八口人,村民们彼此都是认识的。
御寇不依不饶道:“别岔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君子?”
桃夭白了他一眼,敷衍道:“是是是……太子殿下,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御寇听得出桃夭在敷衍他,纯当作是兄妹间的小打趣,不甚介意。
桃夭生性活泼开朗,御寇和妫完同样是不拘小节之人,小酌几杯,彼此打趣,很快便熟络起来。
席间,桃夭忙着和御寇拌嘴,也没吃多少东西,还时不时地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的,酒过三巡,三人都带了几分醉意。
御寇脸上泛着微醺的红晕,打了个嗝,说道:“妫翟妹妹,再过一个月便是你的及笄礼了。父君将此事交由我全权负责。趁着今日喝了三分醉意……高兴……你有什么要求就赶紧说,不然等我酒醒了,可就没有了。”
桃夭瞥了他一眼,摆摆手说:“你何止三分醉意,我看至少有七八分。怕是我提了要求,你酒醒后便要耍赖忘记。”
事实上,御寇的酒量极佳。他独自喝了整整三壶果酒,也不过脸上泛点微红,神志依然清醒。他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反驳道:“胡说!我清醒着呢,保证不忘。”
桃夭俏皮一笑,道:“那可是你说的,有妫完哥哥和师父帮我作证,可不允许你借酒耍赖。”
妫完和师渊相视一笑。御寇二话不说,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桃夭两个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佯装非常努力地思考。她十指交叉如祈祷状地抵在胸前,十分憧憬地说:“我想办一个很热闹的篝火舞会,让杏芝和杏喜都来参加我的及笄礼。”
御寇问:“杏芝、杏喜是何人”
提起杏芝、杏喜,桃夭吱吱笑道:“她们是我最好的姊妹啊!小时候她们偷偷爬到别人家的果树上摘果子,我就在树下帮她们放风。我们一次都没有被抓到过呢!”带着几分醉意,桃夭说得越发起劲。
御寇摇摇头,故意提高了声调:“看你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干了坏事还如此理直气壮。养不教,师之过啊!”御寇那眼神若有似无地向师渊瞥了一眼。
一直默默给桃夭夹菜的玉箸在空中停顿了一秒,师渊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又往桃夭的瓷碟中夹了两片脆藕。
桃夭偷偷瞅了师渊一眼,调皮地吐吐舌头,又朝御寇做了个凶狠的表情。
见状,妫完非常合时宜地举起酒杯,笑道:“妫翟妹妹,为我们兄妹团聚,举杯。”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桃夭也一仰头,满饮此杯。
接着,御寇也要敬桃夭,桃夭又陪了一杯。
果酒香甜可口,最易引人贪杯,然后劲却十足。桃夭酒量尚浅,觉着甜甜的果酒难以醉人,便多喝了几杯。果不其然,最先喝醉的便是桃夭。一开始,她只觉得眼前景致变得朦胧可爱,渐渐地屋内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变成了俩儿。桃夭以为自己一时晃了眼,举起小拳头揉揉眼睛,想看的真切些,那些东西果真还是成双成对的。再后来,相互敬酒又急急灌了几杯,就觉得一股热气涌上头顶,脑袋天旋地转的,像被重锤了一般又沉又痛。
师渊向来不喜饮酒,只是陪着太子略饮几杯,此时倒是面不改色。他见桃夭双手捧着通红的小脸,眯起眼睛,眉头浅蹙,已然一副醉意醺醺的样子,便起身拱手向御寇和妫完辞道:“徒儿已经喝醉了,请准许在下与桃夭先行告退。”
御寇点头同意,妫完随即命侍婢搀扶桃夭回流芳苑。
临走前师渊向御寇问道:“明日在下想带桃夭入宫拜见君上,不知太子殿下可方便安排一二”
御寇点头道:“明日待我安排妥当,再派人来接二位入宫。”
二人离开后,御寇和妫完又对饮了半个时辰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