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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额吉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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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你。”
萧忠珺的这般表现,恰好印证了乌伦其其格的猜测。
乌伦其其格依然似笑非笑地看着萧忠珺,慢悠悠地对她说:“萧将军,你不用这样紧张,我的这些姐姐妹妹们都听不懂元国话,她们自然也不知道你是她们的仇人。”
“我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还请你有话直说。”萧忠珺不待乌伦其其格接着说下去,就把话头接了过来。
“你秉性不错,很豪爽,这一点很像我们金乌国人。”
乌伦其其格笑了一下,跟着转头用北金国的语言对身后那些女人说了几句话。
萧忠珺为防生变,一直横着弯刀警惕地盯着她们的动向。
就看见那些女人在听了乌伦其其格的指示以后,连看都没看萧忠珺一眼,就四散离开了。
不大的一块空地上,就只剩下了萧忠珺和乌伦其其格两个人。
但萧忠珺还是不敢把手里的刀放下。
她没有那么天真。
在不是彻底清楚对方的意图的情况下,就算对方向自己表达了些许善意,她也不敢领情。
毕竟谁能保证,不会有人趁她病要她命,在她松懈的当口转到暗处,悄然取了她的首级。
乌伦其其格见萧忠珺依然横着刀,却不着恼,只自顾自地说:“我晓得,你们元国人一向很喜欢玉器。讲究个君子如玉,温润而泽。想来你的父亲也是对你寄予了厚望,祈愿你长成一个高洁傲岸的人。”
萧忠珺警惕地盯着乌伦其其格,眼睛的余光观察六路,耳朵也注意着八方动向。
恰在此时,萧忠珺的身后忽然传来一迭声的细细索索的声音。
萧忠珺骇然回望,举刀相迎——
看到的却不是想要抄她后路的伏兵,而是一只灰突突的野兔,踩着枯枝惊惶奔走。
乌伦其其格语声平静地说:“萧将军,你不须这般警惕。你试想,我若是带人过来趁机作乱的奸细,我为何却不晓得在暗中设置岗哨?这样一旦发现元国人来犯,我们也可以抢占先机,杀你个措手不及。”
她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萧忠珺攥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却还是没有打算把刀放下来。
乌伦其其格突然笑了一下,有些意味不明:“萧将军,你可曾想过,你害死了我们金乌国将近四万人,这般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又岂是杀你一人就足以抵偿兑命,轻而易举地翻篇过去的么?
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们了?换做是你,你想必也不情愿。——若要报仇,我们不也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如法炮制地杀死你们三万多人,方能够了却心头之恨么。”
“乌伦姑娘,你什么意思。”萧忠珺把疑问说成了陈述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耐烦。
乌伦其其格微微低下了眉目,不与萧忠珺视线相交。
她慢悠悠地说:“没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是想要告诉你,我对你暂时没有敌意,以及,这里也没有任何金乌国的伏兵。——这里有的,不过是一些失去父亲、丈夫、兄弟以及儿子的可怜的女人。
你眼中所看见的每一个女人,都是与你们元国的女人一模一样的,平日里只知道在家里缝缝补补,烧菜做饭,盼着父亲、丈夫、兄弟、儿子放牧归家,围炉畅谈的,寻常人家的女人。”
虽然乌伦其其格语声平稳,也没有说些什么质问的或者是威胁萧忠珺的话。
但就是这样一如平常的话,却使得萧忠珺如遭雷击,怔然当场。
乌伦其其格见萧忠珺没有反应,也就没有再说下去了,只静静地站在萧忠珺的对面看她。
萧忠珺懵然当场,视线涣散,渐渐地有泪盈眶……
*
不多时,一阵缠绵悱恻的歌声悠悠响起,强行拉回了萧忠珺缥缈到九霄云外去了的思绪。
正是先前被她听见,指引着她寻声而来的那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歌声——
萧忠珺抬眼望去,就看见六个女人抬着一架简陋的帆布担架,担架的布面黑漆漆脏乎乎的,布满了炭黑和血污,早就已经看不出来本来的颜色了。
萧忠珺定定地看着,看着那些女人抬着担架,把它放在了早已架好的一堆柴草堆上。
担架上躺着一个几乎看不出人形的男人——
的尸体。
萧忠珺赫然看见,那个男人的右半边身子裸露在空气中,烧伤的地方早已溃烂化脓,被脓水泡得通红的失去皮肤保护的血肉,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之中,承受着这般猛烈的寒风的扑打。
而他另外的半边身子也没有好到哪去,他那条被烧得漆黑的左腿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就像一块木炭似的长在了他的身上。
实在是触目惊心。
若是他还活着,那该有多疼啊……
*
乌伦其其格转身走到那个男人尸体的旁边,将右手的手掌盖在那个男人尸体的额头上,微垂下了头颅,轻合双目,低声用北金国的语言为他祷祝。
她身边围聚着的另外的那些北金国的女人也跟她一样,微垂下了头颅,轻合双目。
萧忠珺瞬也不瞬地定定地看着她们为那个男人送别,直瞪得双眼干涩,眼眶生疼。
不多时,就被山谷里的风吹得麻木得忘记了疼痛……
乌伦其其格祷祝完毕,睁开眼睛,收回了手掌,向侧后方退去了半步。
跟着就看见一个女人走上前去,用火把点燃了那个男人尸体身下垫着的柴草。
“呼啦”一声,火苗升腾。
火舌翻卷了几下,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就在此时,那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歌声又唱了起来。
是乌伦其其格带领着那些北金国的女人们合唱出来的。
凑近听来,甚至比先前时候远远听着还要让人揪心——
“……sumeih zeregleend gegee anirlaad,susuglehiin erhend eej mini bodogdana……………………
alsad suuga eej mini,amin hairtai shuteen mini bilee————……………………
alsad suuga eej mini,amin hairtai shuteen mini bilee。…………
…………alsad suuga eej mini,amin hairtai shuteen mini bilee——alsad suuga eej mini,amin hairtai shuteen mini bilee…………”
*
“阿勒萨答苏嘎,额吉敏……”
听着那些北金国的女人一边唱着缠绵悱恻的歌一边哽咽着流泪,萧忠珺也在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一脸。
她喃喃地重复着她们唱的最多的那句话。
虽然完全不知道这句歌词的意味,但萧忠珺还是感受到了歌声里那真挚深切的感情。
她的心头揪着、拧着……
纷杂的情绪汹涌而至。
终于,她实在是克制不住了,跪扑在地上,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何而哭,但她却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
*
一双翻毛的靴子凑到了萧忠珺的眼前。
不及她抬眼,跟着就有一方手帕从上面递了下来。
萧忠珺颤抖着跪坐正了身体,跟着她就看见,向她递来手帕的不是别人,正是乌伦其其格。
她的敌人。
萧忠珺神色怔然地仰望着乌伦其其格,没有伸手去接那个手帕。
乌伦其其格见她只顾得哭,半晌没动,就单腿跪着蹲了下来,捉着手帕为萧忠珺轻轻地搌拭着满脸的泪水。
乌伦其其格一边搌拭着萧忠珺脸上的泪水,一边柔软着声音说:“阿玉姑娘,你们元国的女儿家,不是最为顾惜自己的面容么?如今哭花了脸,以后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你杀了我吧。”萧忠珺跪坐得笔直,通红着眼眶,喃喃地对乌伦其其格说。
乌伦其其格瞳孔一缩,嘴上却是故作淡然地问:“为什么?”
萧忠珺抽噎着说:“我是罪人。……我是罪大恶极的罪人。我害死了那么多人,害得你的姐妹们失去了那么多的亲人,我应该去死……乌伦姑娘,你杀了我吧。”
说着,萧忠珺拾起掉落在身旁的弯刀,双手托着刀面,将刀锋朝向自己,低垂着头颅,把刀柄递到了乌伦其其格的眼前。
乌伦其其格笑着接过刀柄,握住那把弯刀,高高地扬了起来。
萧忠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乌伦其其格对自己罪恶的裁决。
下一瞬,她即将身首异处——
*
然而许久过后,萧忠珺的脖颈几乎都僵硬了,刀锋却是依然没有斩落下来。
萧忠珺迟疑地睁开眼睛,还未及看清,跟着就感受到了耳旁呼啸的刀风。
她是该死的。
她重新闭上了眼睛,引颈就戮。
却只听见“呛啷”一声,长刀与远处的地面发出碰撞的声音。
萧忠珺目光晃动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循声望去,就看见那柄弯刀被远远地抛了出去,在地上蹦了几蹦,就落在那里不动了。
她倏然转头,仓惶地看向乌伦其其格。
就看见乌伦其其格抬手轻抚上了萧忠珺的发顶,笑着对她说:“阿玉姑娘,你们元国有一句话,叫做‘妇人之仁’,平常是用来贬低别人的,对么?”
萧忠珺不解其意,却还是神情怔然地点了点头。
乌伦其其格接着说:“在我看来,却是不然。——我总觉得,最接近妇人之仁的,应当是慈悲。”
说着,她站起身来,顺势搀扶起了萧忠珺,甚至还细心地帮她抚平了衣摆,拍打去了粘在衣摆上的尘埃。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萧忠珺目光闪动地与乌伦其其格对视。
“我为什么要杀死你呢?你难道不是有额吉的孩子么?”
乌伦其其格伸手揽住萧忠珺,将她拥入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为几乎快要被冻得僵硬的萧忠珺取暖。
“额吉……那是什么?”
萧忠珺怔怔然地瑟缩在乌伦其其格的怀里。
她的体温渐渐回升,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乌伦其其格的声音,透过胸腔的震动,传递到了萧忠珺的耳中 :“是我们金乌国的语言。翻译成你们的元国话,就是母亲。——阿玉姑娘,你也是有母亲的孩子。你如果死了,你的母亲,也一定会痛不欲生的。所以,我不会杀死你。”
萧忠珺闻言,不禁大为震动。
她紧咬着后槽牙,颤抖着声音说:“……乌伦姑娘,你知不知道,你这般以德报怨,甚至比一刀一刀地将我千刀万剐,还要让我难受……”
“嗯。我知道。”乌伦其其格笑了一下,语声温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