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浮光》夜游星

7、红糖小米粥

　　我现在忘了薛清屿是怎么写的，但我还记得那段话的感觉：星夜中一叶小舟漂于海面之上，海面如镜，映着笼盖四野的漫天星辰，舟上的人仿佛置身星海之间，遗世独立，空灵宁静。但这个画面并不是要表达修仙论道羽化登仙，而是表达人对星空忘记一切的凝望，对宇宙、真理的孤独求索。
　　我当时读那段话，只觉得清冷，后来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在夏末的一个黄昏，我独自走在草丛的小径间，排解着学习上遇到的不快。
　　那时空气温暖，金色的夕阳直照过来，柔和而灿烂，那些半人高的花和草都像长着金色的绒毛，它们在风里轻微地摇晃，这一片天地里的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有着令人心神舒缓的安然气息，看着这些花草，我能从它们身上学习生命中安静的力量，让我暂时忘记小小的挫折。
　　然后我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轻而稳，仿佛这样的黄昏就应该出现这样的脚步声，我稍微向里靠去，打算给身后来人让路，没想到却在那样那样一片宁静中听到一声：“小期。”
　　我诧异地回过头去，却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薛清屿挂着礼貌的淡笑，手里压了一本杂志，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是《科幻世界》，并且为自己和他读相同的书而感到欣喜。
　　“啊……薛清屿，”我笑着指指他的书，“那是科幻世界吧？你喜欢这种书？”
　　薛清屿点头，垂下了眼睛，似乎在深思什么，他说：“很有意思……”接着他停顿了一下，就像觉得没法和我讨论深刻的东西一样，他的语气又转为轻松：“你也看吗？”
　　既然遇到了，那就一同走回去，而我却有些小心翼翼，回答：“我很喜欢那些故事……很特别……”
　　继而我也发现，我同样无法对他说明白自己对科幻文学的感觉，某种深沉的感知要么自己体会，要么只能对亲近的人在某些特别的时刻说出来，而绝不适合黄昏时分的偶遇以及一小段顺路的同行。
　　于是我转而问：“你读科幻多久了？”
　　“初中开始的。”
　　“……”
　　我们走入教学楼的阴影中，那金灿灿的阳光从我眼前一晃消失了，我猛然感到一片昏暗。“你有喜欢的作家吗？”
　　薛清屿点点头，清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大部分是外国的，不知你听没听说过。”
　　“雷·布莱徳伯里？”
　　他露出很意外的表情，“我看过《火星编年史》，不过我更喜欢威廉·吉布森、西蒙斯还有泽拉兹尼。”
　　“哦……”十分遗憾以及惭愧，那时候我还没有拜读过那些大师的作品。所以只能哦。
　　我们迈上楼梯，为给人让路，薛清屿走在了我后边。
　　“你呢？”嘈杂之中，我隐约听到他也淡淡问，但我开始觉得薛清屿这个人开始像我们所谈论的科幻一样有些金属般冰冷、遥远的味道。
　　我那时候爱上了一个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有时不时旅行的房子还有封闭在石像中的囚犯，便说了出来，“我喜欢斯科特·林奇，是一个英国作家。你听说过他吗？”
　　“嗯，我知道，《绅士盗贼》”
　　之后，我们的谈话就结束了。
　　我在市里读高中，妈妈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小间房，每月妈妈会来看我几次，有时两次，有时三次，中午我放学急匆匆赶到小屋时，里面一直冒着白色的热气——在后来某一天，我问妈妈说为什么那么在意我吃饭呀？少吃一顿又饿不着。
　　妈妈说我长大了，管不了别的只能管我吃饭。
　　因为我中午吃的特别多，以至于回学校上晚自习前那顿饭就没有胃口，后来我们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喝小米粥，再加上两勺红糖，香醇舒适，我能喝两碗。晚饭后不久，在太阳快要落山或者已经落山时，妈妈便送我回学校。
　　我依然记得那条两侧栽有杨树的大路，那么多次——我挽着妈妈慢慢走在那条路上，享受着渐渐流逝的宁静，以及在妈妈身边的感觉，还有我和妈妈隔着铁栏杆，在我即将转身时，恋恋不舍地挥手。
　　高二那一年的五一假期，我回学校在澡堂洗了澡，拿了一些东西准备走出校门和妈妈吃饭时，保安拦住了我，说进来就不能再出去了。
　　我当时听罢又急又怒，同时惊慌害怕，妈妈就在我旁边，却不让我和妈妈走吗？于是我冲着保安大哭了一顿，保安不厌其烦挥了挥手放过了我，当我紧紧抱着妈妈的胳膊走在回我们小家的路上时，我心底依然不适。
　　爸爸的工作比较忙，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妈妈来看我，但过节的时候，比如中秋节，还有我过生日时爸爸一定会来。
　　爸爸和妈妈在对于给我买衣服这件事上的行动十分不同，如果我和妈妈买衣服（大部分情况是这样），我们把附近商场商店都转一圈后，我脸上就是怏怏不乐的表情，因为不是我喜欢妈妈看不上，就是妈妈看上我看不上。我高二寒假时，妈妈因为有事没能和我买过年的新衣服，所以我和爸爸的购物模式就是，我说：“就这件吧。”爸爸点点头，导购员帮我们把衣服放进袋子里，我们一起去收银台交钱。
　　我的高中在我心里分为了两段时间，高三那一年我办了走读，因为妈妈陪着我（有时候是奶奶），所以那一年在我整个高中的记忆里就显得闪闪发光，反而多于那两年的时间。
　　在那两年里，我有一个同桌叫我“兔兔”。
　　在夏天夜晚那条回宿舍熙熙攘攘的路上，我独自快步走着，有那么一两次，他从我身边跑过时，会叫我一声“兔兔”。
　　在生命中，遇到一个对自己好的人都是幸运，所以我在心底感恩这个在路上叫我兔兔的同桌。
　　我的快乐记忆从热夏中午睡醒时屋里的蚊香味开始，还有深夜的凉菜、水果夜宵，甚至还有偷玩的《神秘追踪者》。
　　高三十一假期，我和爸妈去爬山，山腰上一处风静的木质小院内，一面墙上刻着古往今来登过此山的人。我现在记不起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名字，但是当我站在那里，目光扫过那一排排名字时，心底就忽然生出一丝奇异而豪迈的感慨来。
　　我转过身，临崖的木架上藤蔓缠绕着，树叶火红形成一个顶盖，在那之下，我的爸爸妈妈并肩坐在木栏上不知在说什么，在他们前方，整个城市的建筑便在山下铺展开来，而更遥远的高处，群山连绵、间或可见古老长城的残垣。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曾站在我所站着的位置，去远望那巍峨的山峦，仰看高天上风云意动。
　　我们看到的景色自然是不同的，但心底的豪迈感慨或许可以与先贤一观，仿佛以这种方式，实现了某种程度的沟通。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天我们爬山很累，以至于回到住处（那时已经换成了单元房）后，我们仰躺在沙发上，不一会都沉沉睡去，等我醒来的时候，爸爸妈妈都醒了，他们正笑着看我醒来，屋内光线暗了下来，我却觉得温暖惬意，我动了动头，就看到阳台上一片金红，正是日落时分。
　　那真是美好的时光。
　　这让我想到初中时我们去世界公园的中午，我们家的人都习惯中午睡觉，那天我们三个人都是躺在长板凳上就睡着了，我醒来后依然十分困倦，妈妈看我表情有趣，还为我拍了一张照片。
　　我高三上学期的时候，晚上回家就想看会儿闲书，比如泡脚的时候，但是妈妈总担心我揉眼睛，所以我泡脚的时候，妈妈就坐在旁边给我读《世界通史》。
　　我有一个小秘密，因为之后被妈妈发现了，所以不能再称之为秘密，因此写下来。
　　我的这个秘密就是：如果你花一段时间和精力去努力记住一个场景的话，那之后你就会很容易地回忆起这个场景。
　　这只是我的小秘密的一部分。另一个部分就是，我选的场景是妈妈睡觉。
　　我现在就能想起来，想起来时仿佛仍然置身那个时空。初中的时候，妈妈在我旁边睡着了，我拿着《思维故事》，读着读着我就想这段时光很快就会过去，在我之后的记忆里可能不会留下什么影子，在这段有点艰苦的日子里，妈妈陪伴着我，现在妈妈就在我旁边轻轻打鼾。
　　哦……这段时间很快就会过去……这段温馨的时光……
　　以及，高三那一年，我坐在妈妈的床边，妈妈睡着了，所以我就悄悄看她。
　　然而第三次却被妈妈发现了，妈妈还以为我有什么心事或者想和她说的话藏在心里，我只是说这是我的秘密，后来就让妈妈继续睡觉。
　　我高考那天没有骑车，爸爸陪我走路去，再陪我走路回来，阳光热烈明亮，人山人海，我拿着文具袋跟着爸爸回家，妈妈已做好了饭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