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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去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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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都听懂了吧?”
江陵郡新仪县,时静棠,毕云郡,景王,说得虽多,总结下来关键点也就这些。于是三颗脑袋一起小鸡啄米似地点起来。
春生喝了口已经被晒热的井水润润嗓子,伸出三根指头:“师父一向大大咧咧,看起来对万事毫不挂心,如今为晏衍之事一意孤行至此,背后必有隐情。搞清楚原因,能够帮助我们知道他为什么发疯,可能去哪儿,到时候也能更好地劝他抽身。又因为我们不知道他平时与谁交好,所以只能从两处下手。”
“江陵郡新仪县,我记得墓碑位置,所以我必须去,最好再有一个人跟着我打探情况;景王之事,不拘是从毕云探听消息,或是去京城永安找当年的卷宗,都可以;除此之外,门中还要留一个人照拂。”
他将手往怀里揣一揣,眼睛半眯起来,又是一副困倦模样:“你们仨看着拿个主意,待会儿告诉我结果吧。”
平心而论,冬信并不想留在门中。这会让她有一种本能够做些什么、却自己选择了固守原地的微妙的愧疚。看秋渊与夏征的表情,他们心里想的大致也和她相同,毕竟同为被师父捡回来、亲手教养长大的云海门弟子,他们四个人中,并没有谁是不关心时月风的。
“我去打听景王的事情。”短暂的沉默后,秋渊首先抢着表态,“我修为最高,行走方便,万一遇上什么事情,跑路也方便。”他指着自己的脸,拉起嘴角笑一笑,是十足的公子如玉的温润华彩,“实在不行,我还有这张脸。我应该长得算帅吧?”
说得……好像也没错。看来秋渊是定了要走,那就只剩下随春生去新仪县的人了。眼见夏征愣一愣,就要开口,冬信心里突地一跳,没来得及思量太多,冲春生大声喊:“大师兄,我跟你去!”
春生懒懒地掀起眼皮:“啊,谈好了?”
“我可没同意啊?!”夏征愤而拍桌,拍到一半又想起来什么,转头怒视春生,“为什么要留一个人在门里,这点东西,也没什么好看着的吧!况且不是人多力量大吗!”
只用了一句话,春生就把本来跳起八丈高的夏征乖乖地按在了石凳上。
他说:“倘若师父突然回门了呢?如果没人在,岂不是就放过这么个劝他回来的良机了。”
于是计议已定。夏征留在门内,春生与冬信前去江陵。秋渊在毕云与永安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永安。他们从藏书阁里拿上地理志,又商量好,以一个月为期限,到时候无论都要回门交换信息。
“待会儿各自收拾一下盘缠吧。再带点流金矿,以备路上卖掉换钱用。”春生叹口气,“若是当初勤勉些,多赚点钱,购置些传讯灵器或是在门内布置过传送阵该多好……可惜乐兴镇太偏,附近也没什么门派,买不得东西。”
他转头看着夏征:“我们外出的这一个月,门内孤寂,辛苦夏师弟了。”
“放心吧,我不嫌麻烦。”夏征握拳,面色坚毅,“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我也会在乐兴镇里打听消息的!”
“那就有劳了。”
在整个商讨的过程中,时月风所说的,留给他们自己去分的所谓心意,四人都心有灵犀地不曾提起一句。至于那块被称作掌门信物的、似骨似玉的牌子,也被春生留下,嘱托夏征,若是时月风回来便交给他,以表明掌门之位始终为他留着。
临走前,三人又各有些许闲话。夏征一一答应着,望着三道虹光腾空而起,往尽崖飞掠而去。他关上门,回过头来,视线在院子里缓慢地扫过一圈。屋檐下未干的雨水,院墙的缺口,倒塌后已经看不出骨架模样的空屋,还有屋顶没了一半的厨房。
昨日的此时,师父还没回到门内。大师兄在自己的屋子里睡觉,三师弟在修炼,他看小师妹煮饭,自己蹲在灶旁边打下手,一切都祥和平静,虽然清贫,却美好得宛如无数个他所记得和记不得的温和的昨日。可仅仅一天不到的时间里,世界就天翻地覆成了这个模样。
如果师父不曾回来,同门们没有消息,他是不是就要永远地、无望地在这里等下去?是不是永远无法回到温暖简单的过往,回到挂着简陋的“云海门”木牌的院门前,回到那个他几乎已经看作父亲的人带他到此的,满是阳光的时候?倘若师父已经被那些人发现,倘若过去这些年里他能尽心修炼,倘若,倘若……
“想什么没用的!”夏征抬手拍了拍前额,低声呵斥自己。明明是他们走前都交代好的,又乱想什么。现在该想的是怎么度过这一个月。饭要吃,觉要睡,房子和院墙要补,修炼要努力,消息要打听,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纷乱念头。
好容易对付完午饭和晚饭,月上中天,夏征才修好院墙和厨房,累得沾床就睡。他闭上眼,灵力自行运转,而灵识散开来,蛰伏进脑海深处那片安宁祥和的、总能给予他安抚的黑暗……
但此时似乎有些不同。
黑暗的最深处,有光芒。夏征懵懵懂懂地踏下去,每个落脚之处都浮现出青石板,自整至碎,自光滑洁净至粗糙染血。闻着愈来愈重的血腥味,夏征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他的步子从不紧不慢到快速地拾级而下,最后几乎是几阶几阶地迈腿跨下去,连摔了跤都顾不得,只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往那点逐渐变大的光芒而去。
近了,又近了。散发着光芒的、跪着的人影逐渐显现出来,散乱的头发,染血的袍袖,手中拄着一柄断掉的长剑。那长剑看起来如此眼熟,夏征眨一眨眼,又眨一眨,想起剑格的样式,似乎与自己的耀灵剑相同。
不知是恐惧,或是谨慎,他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那个人走去。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夏征到达他身旁的一瞬间,他身上的光芒猛地爆裂,连着浓重到如液体覆盖舌尖的血味暴烈地炸开。
夏征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他愣住了。
这里是他所熟悉的赤骨原,又不是他所熟悉的赤骨原。平常空无一物的荒原上,此刻有数不清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几乎塞满了天际,临川阁,鸣玉斋,千机派,四处都是断肢残骸,血色漫天卷地。地上躺着的还有冬信的寒英剑,秋渊的衔月刀,还有自肘齐齐断下的、握着云海门掌门信物的春生的手,夏征愣愣地低下头去,脚边一颗离了身子的头颅被他踢得动了一动,滚往一边,露出尘土鲜血乱发下覆盖的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时月风的脸。
他直着眼睛瞪着那张已经失去所有生机的脸,半晌,双膝一软跪倒,从喉咙中挤出一丝几乎撕裂声带的悲鸣。身前突然有大片阴影遮下来,一个人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拖起来,莫名熟悉的声音嘶哑着,咬牙切齿,喷在他脸上的每一口气都带着飞溅的血沫。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跟着师父一起去乐兴镇?”
“为什么你没有坚持着,坚持着,往那个方向找下去?”
“为什么只是被冬信稍微抢了先,只是大师兄的一句缥缈的话,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安逸呆在门里,什么都不去做?”
问题一个比一个无理,却一个比一个锥心。夏征的视线缓慢地上移,从血色浸染的袍子的熟悉的制式,到另一只手提着的断掉的耀灵剑,再到衣衫破口处露出的、与他同一位置同一形状的胎记,最后,他对上了另一个自己的、只剩下痛悔疯狂憎恨的充血的眼睛。
这是噩梦。在被那双眼睛摄住心神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这只是一个永远不会发生的噩梦。晏枂的罪值不得这么多的追捕,而且不过才一天一夜,事情绝不可能恶化到这种地步。
或许现实的确如此吧,可是在梦里,他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