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寒云满故城》苏墨书

2、燕辞归

　　叶清尘与苏衡卿回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不出意料，他们又被守株待兔的上卿苏梧竹逮了个正着。
　　但苏梧竹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责骂他们私自出宫，他瞧着少年阴晴不定的脸色，心中已明了七八分，轻声问道：“都知道了？”
　　叶清尘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他抬脚便要越过苏梧竹向宫门处走去，可他身边的苏衡卿却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神色沉沉。
　　叶清尘不解。
　　苏衡卿仰起头去看他的父亲。后者分明不到四十，却仿佛一夜白头一般，被骤至的兵祸夺走了生气。他踮起脚尖，摘下苏梧竹须发上附着的一片落叶，握在手心端详了片刻，笃定道：“您去过后山。”
　　苏梧竹赞许地点了点头，然而目光很快暗淡下去：“可惜了。”
　　苏衡卿与叶清尘交换了一个眼神，沉吟良久，叶清尘终是开了口：“先生没去过那里？”
　　“何处？”
　　叶清尘与苏衡卿再次对视，而后前者点了点头。
　　苏衡卿转过身去，对苏梧竹道：“随我来。”
　　后山地势颇为复杂，道路纵横交错，掩盖于萋萋草木之下，况且天色已暗，难以看清。叶清尘与苏衡卿借着自幼习武的功力还能行走自如，但苏梧竹一介文士，走起来便有几分吃力。苏衡卿让叶清尘在前边开路，自己则搀着父亲走在后面，将速度放得很慢。
　　山路盘根交错，而叶清尘却偏偏挑了最幽深难行的一条。他在一片阴暗的光影里，身手敏捷，穿过高大的乔木，拨开野蛮生长的灌木，越过密集的草丛，得心应手，显然早已走过多次。
　　越往前走，草木越盛，山路越深。借着不明的光线，苏梧竹能够看到沿路一些疑似血迹的深色斑块。他越想越不对劲，停下脚步，盯着两个少年，严肃问道：“你们在这里藏了亡命之徒？”
　　苏衡卿想了想，故意忽略父亲语气中的严厉，回答道：“算是吧。”
　　叶清尘终于停了下来。他站在一片密林前，吹了几声口哨，声音忽长忽短，极有规律。他身后的苏衡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燕姑娘，是我。”
　　树叶卷起，幽暗的密林簌簌作响，竟分了一条道路出来。密林的深处渐渐现出一个人影，起初看不分明，直到走近了，苏梧竹才得以认清来人容貌。
　　那女子红衣长剑，青丝如瀑，若不是过于憔悴苍白的脸色，可算得上是遗世佳人。
　　燕辞归剑出鞘，在他们面前停下，柳眉皱起：“你们怎么还带了旁人来？”
　　苏衡卿松开了搀着苏梧竹的手臂，微微一笑：“是我父亲。”
　　下一秒，他身体离地，而后撞入了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臂。刚刚凸起的喉结下被抵上了冰冷的锋锷，燕辞归的剑横在他颈间，眼神冷冽。
　　猝不及防。
　　叶清尘蓦然瞪大了眼，他想去把苏衡卿拉回来，但燕辞归加紧了手上的力道，浑身上下透出危险的气息，逼得叶清尘不敢有所动作。
　　苏衡卿却面色平静，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切，对叶清尘扔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苏梧竹上前一步将叶清尘护在自己身后，面上挂着勉强的笑意：“女侠想必是那位名动天下的云中君了。”
　　燕辞归眯起了眼，她看着手中毫无惊慌之色的少年，冷声道：“吴国上卿苏梧竹？”
　　苏梧竹点点头：“正是在下。”
　　“你来了多少人？”
　　苏梧竹愣了一愣，而后他忽然明白过来燕辞归这一系列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的意图，紧悬的心放了下来，笑意也真实了许多：“三个。”
　　燕辞归狐疑地盯着他。但是凭她的功底，这四周的确感知不到第四个人的气息。况且当初苏衡卿既然救了重伤中的她，便没有在此时再把她交出去的必要。但苏衡卿一反常态地带了旁人来，这是第一次，令她不得不生疑。
　　她忽想起之前的混战之中见到的吴国军士，突然明白了他们来此的用意。
　　她放开苏衡卿，收了剑，对着苏梧竹行了一礼，语气也缓和下来：“多有得罪。”
　　苏梧竹左手牵着苏衡卿，右手拉着叶清尘，仍保持着将他们护在身后的姿势，却温笑道：“燕姑娘一路逃避宫羽轩的搜捕，加之重伤初愈，如此戒备也是人之常情。”
　　燕辞归环视一圈，无视掉叶清尘颇为愠怒的面容，转身走向密林深处：“上卿若是有事而来，还请借一步说话。”
　　已有百年树龄的乔木群在燕辞归的身侧向两侧倒伏开来，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林网中分出一条路来。苏梧竹不明白其中道理，却感到一阵无形的强大压力，令他喘不过气来。直到苏衡卿再次搀住他，催动体内气机输至他身上，才放松了些许。
　　看出他的疑惑，叶清尘低声解释道：“是燕姑娘将体内气机外散，逼得树木倒伏。但她控制得很好。若全盛时期她将气机尽数发挥出来，除非高手，无人可靠近她五步之内。”
　　苏梧竹会意，笑了一声：“能只身逃脱宫羽轩的搜捕，突破楚军重围，云中君的天下第八绝非虚名。”
　　苏衡卿仍是不发一语。他素来话少，大部分时间用在听人谈论与谋划事务上，每开口必语出惊人。纵使方才惊心动魄的生死关头，他依旧是一声不吭。若非叶清尘熟谙他的个性，该以为他是被吓到了。
　　但是，即使他不说什么，苏梧竹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让他们在开战前离开临安，远离吴国，这本是之前他在得知楚晋南山会盟之后就与吴王商定的计划，但一直苦于宫羽轩的力量，吴宫高手全部出动，也只能安然带走一人。
　　而苏衡卿在得知吴国将亡后立刻便想到了父亲与吴王对他们隐瞒的原因。事实上，比起逃离，他更愿意留下守城殉国，这也正是苏梧竹所担心的。
　　但此时有了燕辞归，一切便不一样了。
　　他侧过头去打量自己的独子。苏衡卿低着头，面色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总是习惯于用光影来掩饰自己的表情与真实想法，这使苏梧竹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他叹了一口气。
　　燕辞归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