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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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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自从东街19号门外悄无声息地燃起烛火,巫府便陆陆续续地有人上门拜访,而这些前来谒拜的,除了异族竟也有人类。前来拜访的人类都是知晓巫珩身份,上门时自然选择傍晚。
“先生……”老者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茶盏,分明是皓首鸡皮的耄耋模样,看向上首青年的眼神和姿态却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看向久违的敬仰的师长。
巫珩执着茶盏,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先生。学生就是死也无憾了。”老人有些激动,他仰着脸看着巫珩,端坐在主位上的男人身形挺拔,傍晚的夕阳穿过洞开的窗户为他勾出金色的轮廓,及地的长发上似有光华流淌,衬着背后福寿延年的雕花木屏,一切都仿佛模糊了时光。
眼前的人还是记忆中的矜贵优雅,只是昔日的西装与长衫换做了更为古雅的华服,时间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记忆中的师长也是这样的墨发玄袍,站在成为废墟的校舍前,炮弹的火光与夏日余晖映得他仿若神祇。
“先生还是这样年轻,学生已经老啦。”老人感叹,那时候先生也是这般,看上去比一些学生还年轻呢,而自己已经从未及弱冠的少年步入老态龙钟疾未平的暮年了。
“没有人能不老。”巫珩看着他,乌黑的眼眸里一片虚无。
没有人能不老,能不老的,都不是人,是怪物。
非我族类,你怕不怕?
老人怔怔地望着那双眼,从那双虚无幽深的眼里仿佛看到当年炮火连天里的一片净土,看到年轻的自己意气风发昂首挺胸,看到苍老的自己颤颤巍巍一揖到底。
有什么可怕的呢?若非先生,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有几个能走过那段山河破碎的日子?
他看到主位上的师长似乎露出了笑容,一只从未见过的玄色大鸟拖着长长的尾羽从窗外飞进来,落在身后的椅背上,偏着头用漆黑的眼看他。有梳着唐时发髻的青年女子捧着托盘进来点亮宫灯。
“先生?”老人微微睁大了眼,他看到从身边缓步走过的女子们,灯火通明中罗裙逶迤,却没有影子。
巫珩略微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茶盏搁在花梨木方几上发出细微的清响,身后从未见过的鸟类发出清越的啼鸣。
“学生明白了。”老人平复了内心的感叹,恭恭敬敬地朝上首的师长如此道。对此巫珩只是微微柔和了眼神,他旧年在华大上过一段时间的课,这个学生是那群孩子里最为通透的之一。
“去吧。”
老人读出那双漆黑幽深的眼里的话,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告辞,等走出了花厅才发现,夜色早已不知什么降临,星光与灯光共同织出一片通明的繁华。
“这......”他惊讶地看向出来送客的巫怀尧。这便是非人的手段么?巫怀尧笑了笑,“秦校长你只是忘记了时间罢了。”
巫怀尧送了客回来,见到父亲站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玄鸟落在窗外的树枝上梳理羽毛,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两本帖子,除了方才秦校长留下的那一份,还另有一份墨底烫金法兽图纹的。
“狴犴殿下与獬豸大人的邀请,父亲是有什么顾虑吗?”巫怀尧不解。七殿下的帖子是昨日就送来的,按说父亲原本就执律者,只是多年前因为扬州一事才卸了职务,如今回来不过是复职罢了。但是父亲却显得有些犹豫。
“我本已违律,又如何掌律法?”他做过的事又哪止扬州那一回,否则也不至于沉睡如此之久。更何况,如今法制昌明,又有特管处尽忠职守,倒也不必非有他这个执律者。
巫怀尧多少知道自家父亲的心思,也就不再说其他,转而问起另一份帖子。那位秦校长名秦岭,是巫珩早年的一位学生,退休前是一所大学的校长,今日除了来看望旧日师长,也有想邀请巫珩去学校讲课的想法。
“古代史与古代文学......”巫怀尧看了看那份帖子,准确的说应该是聘书,不由得想笑,“儿怎么记得——父亲当年是教的他们物理?”请一位大巫出身的吸血鬼去教古代史就很有想法了,这位吸血鬼曾经学的还是理科那就更是别出心裁了。
“秦岭......我确实教的他文学。”而且是历史。
行吧,该说得亏不是哲学吗?不过话又说回来,父亲除了本身不够唯物以外,去教授哲学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那些年他也是其中一份子呐。
说起来,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那个档案还算数不?
“那父亲是要答应么?”
巫珩也有些兴致,便略颔首。时光漫长,总归是要有事做的,即便不再做执律者,为人师表他也是做惯了的。
翻了翻秦岭带来的聘书,巫珩看着封面上熟悉的牌坊暗纹,不有想到一些旧事。论起来,他与这华大倒是有些渊源。几百年前,这里还是国子监的时候,他就曾在此做过直讲,不过那时有南北二雍,他更多待在金陵的南雍。再后来帝制覆灭时他回来,北都国子监成了华大,他又在此讲过课。
“那我帮您回复他。”见此,巫怀尧拿出手机发消息一边笑问,“说起来,父亲您需要配个手机吗?”可别到时候学生或者同事要联系方式,结果您老人家连手机都没有。
看了看哪个手掌差不多大的仪器,巫珩并无兴趣地摇了摇头。
巫怀尧表示遗憾,现代手机能办到事可多了,可惜父亲并不感兴趣——倒不是守旧不喜欢现代化生活,作为在百年前都能接受最为开放的先进思想的人,他的父其实很能够接受新事物。
既然应了要去授课,巫珩少不得要将作息换作与人类一般。他自然是不惧日光,但到底是不喜,故而也很少在白日里出门。
世人都传说吸血鬼昼伏夜出畏惧太阳,见了日光轻则受重伤重则灰飞烟灭。传言虽不算空穴来风,但确实夸大了很多——除了新生的血族会被烈日灼伤,对于成年血族而言也就只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
晨起时时辰尚早,推开窗便见庭院里橘树上落了只巧织雀,乌黑的尾羽长长地拖着,树下一只花狸猫盯着那晃来晃去的羽毛往上一扑,受惊的雀鸟飞起,被抓断了半根尾羽。
巫珩似有所感,抬手卜了一卦。
山医命相卜,彼时的巫所必修的功课,与巫珩而言也是天赋的能力,成为血族后虽用得少了,却也并未生疏。
讼卦......
天水讼,慎争戒讼。
巫珩不是第一回做师者,如今再次受邀,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更何况他曾经的那位学生做事妥帖,知晓巫珩已有近七十载未曾接触人世,于是将一应俗务都安排妥当,又配了助教,巫珩只需要去讲课就是。
只是,大家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古代文学这门课是专业课,人来得很齐,但大清早的第一堂课让大多学生都没有什么精神,东倒西歪地坐在位置上。周乐一边翻着书一边和邻座的小伙伴抱怨为什么都大学了还要上早八的课。
“这位同学。”前座的男生回了几次头,总算开口了,“与其听那些老古董絮絮叨叨,不如与我讨论一下西洋棋如何?”
周乐垂眸,“我想你更需要西洋参。”脸色糟糕成那样,明显夜生活丰富气血不足。
男生讨了个没趣,转头找旁边的人说话去了,只可惜他邻座那个穿着洛丽塔洋装的女生也并不想搭理他,只自顾自的把书翻来翻去。
“嘁,穿得怪模怪样的人也神神经经的,这是读书的地方又不是你们开partyd的。”他说得不好听,但旁边的女生还是没搭理他,周乐看了他几眼,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嘴了,转而去和自己的同桌讨论起他们的老师来。
听说上他们这堂课和古代史的老师是一位学识丰富的老教授,据说还曾做过秦老校长的老师来着。周乐想了想秦老校长的年纪,对此有些摸不着头脑。
上课铃响第二遍的时候,进来一个高大的汉服男子站到讲台上,一身墨色交领广袖汉服,周乐甚至能看到那人衣料上云水图案的织纹和裾摆袖口处用暗红丝线绣的缠枝蔷薇。
该不会......这就是他们的老师吧?说好的老头子呢?
显然这位新老师的年纪出乎大家意料,教室里响起窃窃的私语声,大约是讲台上人过于肃穆凛冽,这声音并不大。周乐见到他对助教说了什么,助教将多媒体设备关掉,然后那过分年轻的老师随手捡了支粉笔,在黑板上竖着写下两个字。
“这是......小篆?”邻座小伙伴睁大眼睛看了半晌,转头问周乐,“写的啥?”
“巫——”周乐仔细辨认了一下,“巫珩?居然写小......”一道无法忽视的视线落在身上,周乐咽下未说完的话,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教室里的私欲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巫珩满意地收回视线,“从现在开始,我是你们这门古代文学的老师。巫珩。”他的嗓音有些低,但并不沉,刚好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
“课前先说于诸位同学,本门课板书与教材一律为繁体书写,诸位同学若有不会认的,还需尽快适应。”这个专业一共有两门课的教材是以繁体字书写的。
虽然认繁体字是大家刻在DNA里的本能,很多人的水平其实只限于“联系上下文大概能认”级别,但专业课教材是繁体,板书还是繁体就很为难人了。
于是下面哀嚎一片。
巫珩略抬手,慢慢道,“如果不想认繁体字的话——”
下面的人眼睛一亮,觉得有戏。
周乐有种不太好的的预感。
“——那就小篆罢?”
不,还是繁体板书吧,好歹连蒙带猜能认,小篆简直是天书好吗!
鬼使神差的,学生们竟并不觉得这位巫老师在和他们开玩笑,或许是说话时太过平静肃穆,让人下意识地觉得他真的是在很认真的提议。而事实上,巫珩也确实并未开玩笑,更不是有意为难这些学生,在这些方面他一向认真,而真实原因不过是——
他还不太会写如今的简体字。
包括巫怀尧与秦岭在内,大家都忽略了这个问题,巫珩生活之时,简体字还叫做俗体字,虽官方一力推行,然并非主流,也不成体系,那时的人多是两者混用,而如今的简体字则是在后来才开始标准化。与其用不伦不类的俗体字板书误导学生,倒不如一开始就用更熟悉的繁体字,而后再慢慢学习如今的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