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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入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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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四年春。
北京街上,人群熙攘,如海如潮,波波不断。我与丫环绿荷赤手相携,并肩而行。
这日,天渐空灵,雨歇桃繁,风微柳静,日淡湖湾。若细细看来,自觉云淡淡,风轻轻,水悠悠,春若娉婷之女,盈盈信步,千般流转,不胜依依。
怎奈何,我并无闲情逸致来欣赏这份雅丽之景,我心中沉沉,似有千斤之重。
不知不觉,我心又迷离,飘飘忽忽地游荡至我爹临终那日。
爹卧病在床,久久不能一起。
这日,天阴阴,云沉沉,他将我叫至床边。
“含露啊,爹已不胜年华,想必已无来日,只怕今日一别,后悔无期了!”爹昏倦凝神,老泪纵横,“临走之前,爹有几句话,必定要叮咛你。”他忽而抽噎了一下,“含露,你是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你定是晓得,爹对你娘的一片深情。爹别无所求,只求,当爹百年之后,你带着绿荷去寻到你娘,哪怕不甚相认,只要可求一见,爹亦安心与天上矣!”
我娘——一个负心女子!我爹自幼小饱读诗书,才华横溢,欲为国效力,却百不中举,正可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娘念爹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便心生别念,生产下我之后,连夜而逃。爹苦苦久寻,终于打探到,娘已隐姓埋名,嫁于一王爷。爹痛彻心扉,曾终日宝杯金缕红牙,梦中犹恨杨花。为此,我便对那从未谋面的娘暗生了一份恨意,一份痴怨!
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面对已无多时的爹,我不敢有怨,只得连声应道:
“爹,你放心!我哪怕遍布天下,浪迹天涯,也势必要寻得娘!”
爹欣慰而哀愁地痴痴苦笑:“含露呵,你不必遍布天下,不必浪迹天涯,你娘——她住在王爷府啊!我曾多次徘徊其外,那王爷府,却也有个好名字——‘香风阁’!在此处之东南方。你万万要寻得你娘,以安你爹这颗黄泉心啊!”
“是!”我心中一绞,含泪应道。
爹再次一笑,轻轻的,飘飘渺渺的,仿佛下一刻便要归于天尘般飘忽不定。
“含露呵!”爹吃力地低声唤我,“爹……爱你!愿来世,上苍仁德,能令你我再续前世,重做……父……女……”余音未落,爹便苍老无力地垂下正欲抬起的手,双眼不安地、无力地凝恨而合,闭目长逝。
“爹,爹……”我泫然而涕,泪落滚滚,不可遏制。但,我心中自知,便纵我流尽清泪,也已无力回天。
“小姐,照老爷所说的地址,我们应是快到了。”绿荷之声击碎了我残存的记忆碎片。
我惊起抬眸,心中一阵飘忽不定。
“香风阁,香风阁……”我喃喃重复,“爹说了,娘在香风阁。”
“香风阁……是了!前方便是!”绿荷声调渐扬,爽朗明快地紧携着我。
我顺势望去,前方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宅子。不甚高大,却是红木漫雕,洋洋洒洒,颇为清新。细细而望,此楼并未精雕细琢,纹路却清晰可嘉,起笔清浅,渐行渐深,至收笔处,已深深沉沉,若沉吟之状,又若细思之态。深而望之,笔调似颇为沧桑,偶有冷冷清清之意,不甚萧疏。高悬于正门之上的“香风阁”三字,亦与此楼雕琢相似,起笔浅,收笔深,乍看洋洋洒洒,遒劲有力,细看却隐隐弄柔,半携依依。我不禁慨叹,此字甚好!
“小姐?”绿荷见我不应,惶惶询问。
我蓦然回神,浅浅一笑:“是,我们过去罢。”
“可是,这毕竟是王府,我们又何能擅自闯入呢?”绿荷颇为不安。
我宽慰道:“放心,爹已与我细细交代,我自会行事,但你万万切记,关于我的身世,决不可轻言一言一语,否则娘便会有杀身之祸!这亦是爹细细叮咛的。”
“是。”绿荷应道。
但至此时,我却略略暗惊,惶惶然然,颇为无主。实言道,对于如何踏入王府,我心亦如隔纱之帘,朦朦胧胧。
正销凝,我与绿荷已到王府之门。我仰头而望,心中凄紧,暗暗自叹:望天之怜我,切勿无情赶尽!
我一阵深吸,紧攥衣角,那薄薄布料,早已不堪重荷,惨然形变。
正值我茫茫无助之时,一少年自王府中悠悠信步,款款而出,颇为悠然自得。我不禁望去,只见他身修八尺有余,形貌昳丽,清眉如月,朗目若星,目光亮如初雪,带了几分目空一切的自负。
只听得旁边一小厮道:“贝勒爷,福晋分付过了,要您于晚膳之前回府。”
原来,这乃是贝勒爷!他是我娘所生,与我应是同父异母,如此算来,他乃是我——弟弟!是的,弟弟!我蓦然抬头,不可置信地凝然扫视着他,万万不敢信,如此一翩翩少年,昂首阔步,甚是成熟自负,他,竟小于我?
但无论如何,此乃是天赐良机,我万万不可错过。我轻扯绿荷,双双而跪,对着贝勒爷盈盈一拜。
“奴婢……参见贝勒爷!请……请贝勒爷留步。”我再次深吸,鼓起勇气,咬紧牙关,将爹教我之词全部套用而上,“奴婢自知无理,但,奴婢久闻贝勒爷之善,今奴婢二人走投无路,欲……欲与贝勒爷一个不情之请,若贝勒爷肯答应,奴婢二人,任……任贝勒爷处罚!”
贝勒爷止步,探究地、饶有兴趣地、似笑非笑地巡视着我,我心中战栗,便低垂下头,不敢直视。
“你真是个奇女子!”贝勒爷开口,语调之处,不温不火,颇有风范,“你是否晓得,拦贝勒之路,是犯了大忌之事?”
“奴婢晓得!”我急应道,“但奴婢情非得已,望贝勒爷抽出饮茶之时,听奴婢一诉。”
“哦?两个年轻女子,能有何情非得已之处?”贝勒爷毫无顾忌地紧盯着我,松口道,“罢了罢了,你言即是!”
“谢贝勒爷!”我再次对其深深一福,“奴婢二人,家道中落,流落于外,举目无亲,又无谋生之路,箪瓢屡空,尽日食不果腹,且无安生之处。久闻王爷与贝勒爷为心善之人,堪比观音,便前来投奔,欲于府中作二丫环,伺候各位大富大贵之人,乃于愿已足,别无他求矣!”
说罢,我心中又是一阵战栗,既恐贝勒爷不答应,又为此一番违心之言而心乱。
贝勒爷新奇地直盯着我,面庞上多了一分浅浅的哂笑。
“欲进我王府?”他笑道,“你凭何而知,我会应允?”
“奴婢无从而知。”我挺挺脊背,心中颇为不快。我虽为女流之辈,但绝非唯唯诺诺之人,且亦颇具几分男儿之豪爽。面对贝勒爷的讥讽之意,我一阵自傲,便道,“但奴婢认为,贝勒爷为心善之人。奴婢亦非无赖之人,倘若贝勒爷不愿,奴婢势必离开;若贝勒爷心生不快,欲治罪于奴婢,奴婢亦无怨言。”
贝勒爷紧瞅着我,冷笑道:“如你之言,此乃我之不是乎?”
“奴婢不敢。”我应道。
“你既自知为奴婢,便应颔首低眉,诚惶诚恐,你非但未如此,反倒口出狂言,自以为是。你说,我应治你何罪?”贝勒爷轻蔑而言。
“奴婢任贝勒爷发落,但奴婢有言不得不说。”我言道,“奴婢有求于贝勒爷,理所当然应归顺于您,奴婢承认自居孤高,颇为无礼,但您之‘口出狂言,自以为是’之说,奴婢不从。”
“小姐!”绿荷见我公然顶撞贝勒爷,心中生急,轻轻扯我,低声道,“你少言两句罢,毋须惹得天下大乱,你可知,你已犯了大忌!”
我低下头,凝神悄悄,无声无息。
本以为贝勒爷必将逐我于外,未料,他竟兴趣骤生,细细望我,道:
“如此目中无人之女,想必门木不小罢!”他略略一顿,饶有兴趣,“我见你谈吐不俗,颇为自傲,想必亦有几分墨水。不如如此,我出一问,你若答上,我便允你入府;若未答上,便任我处罚!如何?”
“是!”我高声应道。
贝勒爷思量片刻,随口道:“你欲入我府,想必是慕名而寻,那请问,这‘香风阁’三字,在你看来,有何意义?”
我心中一懵,恐思量久之,为贝勒爷之笑柄,便不及思索,急于信口道:“想必应是‘书香漫漫,风水转转’之意!”
说罢,我亦自愧——如此轻言,必遭耻笑!
谁知,贝勒爷却眉梢一扬:“善哉!未料一女流之辈,竟如此善思!罢了罢了,你入府便是!”
我大惊不已,懵懵懂懂,痴痴凝望,张目结舌。
“怎的?”贝勒爷打趣道,“莫非是不乐意?意欲反悔?”
“自然不是!”我慌忙应道,“谢贝勒爷!”
贝勒爷已无轻蔑之意,亦无恼人的哂笑,相反,他星眸半扬,神采奕奕,言谈之间,笑从双脸生。
我心中暗喜,却不敢言语,只得紧握住绿荷,与其欣喜相望。
进入王府,见贝勒爷对一贵妇人道:
“额娘,我寻得两个丫环,不知可否收留于府中?”
额娘?我蓦然抬眸——这便是我亲娘?那个令我爹空守了一辈子的负心女子?我定定地凝望着她,见她秀发之上饰物盈盈,令戴绿松石耳坠,凝脂项链,红玉石戒指,穿着一身宝红色锦衣,甚是雍容华贵。再望去,人虽微微发福,却依旧细致如画,瓜子脸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口,年轻之时必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难怪我爹为其日日花前常病酒!
望着我这初次谋面却不得相认的亲娘,我心中不无澎湃,但,幽深的恨意早已湮没了那微不足道的澎湃——这个女人,她狠心,她无情,她贪得无厌,她令我爹枉自流失了那本就仓促的锦瑟年华!
此刻,这令我恨之入骨的女人正极言冷淡道:“你若愿意,留得你房中即可!”她未曾看我与绿荷一眼,甚至,亦未与贝勒爷正眼相对——这女人,她怎能如此冷漠?
正值此时,一少女自半掩着的珠帘中盈盈举步,款款而出。我不禁望去,此女子乃是齿如编贝,肤若凝脂,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身段袅娜,极具韵味,举手投足之间,盈盈如秋水,皎皎似寒星,飘飘如幽魂,亭亭若玉柳。此刻,她正凌波微步,香袜生尘,何等曼妙!顷刻间,她便盈盈止步,嫣然而笑,纤尘不染,我见犹怜,真可谓是‘娴静时若娇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想必,此女子必非等闲之人!
看来,此女子必有过人之处,竟让我那冷漠的亲娘亦轻展笑颜。
“翩然啊,今儿你阿玛入宫时,皇上言道,有意将你许配与一位阿哥,这真是喜从天降!你意下如何?”
翩然!原来,这女子名叫翩然!难怪她翩翩信步,缥缈若仙!看福晋对她如此之好,想必她必是福晋之女,也就是——我的妹妹?
我不禁暗惊,疑怪平凡如我,竟会有得如此一纤尘不染的妹妹!
此刻,这翩然不知为何,竟笑容尽失,轻颦浅蹙,急迫道:
“额娘!您万万不可如此急于我的婚事!我……我还欲多留两年,望额娘恩准!”声音虽微微轻颤,已灵动悦耳,如出谷黄莺。
福晋慈爱地笑道:“女儿还知害羞了!放心,额娘也舍不得你如此早嫁,必要多留你一阵。只是,欲先为你选得一称心夫婿,也好安安额娘这颗心呵!”
望着福晋慈祥若冬阳的微笑,我不禁诧异——我这亲娘,她为何变脸如此之快?
正当我发愣之时,贝勒爷已轻轻扯我,对我附耳道:
“你们二人,跟我来罢!”
我与绿荷随即跟去。贝勒爷带我们进入一间略微阴暗的屋子。
这屋子不甚大,却摆布得井井有序。一扇明窗,一张红木桌,一把方凳,一架素琴,真可谓是窗明几净。抬眸而望,明晃晃的白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我识得距我最近的那张上题着李白的《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情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此字甚好!起笔清浅,收笔沉郁,行笔处更似行云流水,既有若生龙活虎,走避龙蛇之刚,又有若淙淙铮铮,啁啁啾啾之柔。此字似曾相识!我猛然忆起,这便是仿佛门上所提的“香风阁”三字!
“怎么?有何见教?”贝勒爷饶有兴趣地凑近我,笑道。
“敢问,此字是否为贝勒爷您所写?”我问。
“是。”
我一笑,朗声道:“想不到,贝勒爷竟如此才华横溢!”
“怎得?你莫非认为,此词为我所做?”
“自然不是。我晓得这为李白的《秋风词》,我所赞叹的是,贝勒爷的字,实在是甚好!”
“哦?”贝勒爷细细瞅着我,“我有必要提醒你,你忘记你的身份了!”
我一惊,才觉思绪过为放荡,慌忙道:“奴婢知错!请贝勒爷治罪!”
贝勒爷忽而大笑起来。他一面笑,一面连声道:
“想不到,你竟如此胆怯!”
“恕奴婢不敢苟同。”我轻声道。
“哦?”贝勒爷大为惊奇,“愿闻其详。”
“奴婢并非胆怯,只是奴婢识得,奴婢居于王府,为下人,自然要听命于主。”
“小女子不可藐视!亏得我刚才莫将你逐走!”贝勒爷慨叹一声,“你晓得李白,晓得《秋风词》,又晓得评判字之好坏,想必你必精通文学,是否?”
“奴婢只是略知诗书罢了。”我道。
贝勒爷又问:“那你在此之前,亦是大户人家之女?”
“并非如此,只是奴婢的爹为书生。”我道。
“那你爹应为官人喽?”贝勒爷问。
我摇摇头:“我爹考了一生科举,亦未中举!”
贝勒爷长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继而,他又问,“你爹姓谁名谁?”
“回贝勒爷,我爹姓上官,名叫阔山。”我道。
“那你呢?”
“奴婢名叫上官含露。”
“甚好!此名可谓你爹所取?”
“是。”
贝勒爷沉吟片刻,又道:“那你娘呢?”
我心中一沉,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含露!”贝勒爷唤我,“你可否听见我所说?”
“是,”我心中一紧,急应道,“回……回贝勒爷,奴婢的娘,在……在奴婢幼时便离奴婢而去。”
“如此说来,你便是自幼丧母了?”贝勒爷怜惜道。
我不知如何言语才好,正思量之际,贝勒爷却转移了话题:
“这便是我房,此后,你们在此服侍即是。闲暇之时,可居于隔壁,与众丫环于一起。”
我急忙应允。但却暗中奇怪,为何贝勒爷要居于如此一小而略暗的屋中?
“怎么?有何疑问吗?”贝勒爷似读懂我心,问道。
我一惊,不由自主,实话实说:
“奴婢不明,贝勒爷为何要居于此屋?”
贝勒爷笑道:“此屋虽陋,却安宁沉静,不是喧闹,能安我心。正如周敦颐所言,‘斯是陋室,惟我德馨’。”
我点头,不敢多言。
贝勒爷见我不言,便信自走出,背影斑斑,潇洒无羁。